「她結婚後就一直當家庭主婦、有先生有小孩,但有天先生跑路消失再也沒回家、後來兒子無法負擔房租也跑了,家裡就她沒有工作經歷、付不起房租、房東不租她了……她們最後會走到這裡真的是逼不得已、真的發生很多事,甚至我們對她好、可能是她活了50多年第一次有人真心對她好……」
她們曾經拚命想找到回家的路,卻在2021年5月台灣全面爆發的新冠肺炎(武漢肺炎)疫情裡迷航──位於萬華的女性街友據點「潭馨園」,來到這裡的幾乎是年過50–60、家庭破碎而流落街頭的年長女性,她們曾以主婦身份為家庭付出,失去家以後因為沒有工作經歷、長年脫離職場、年紀大而面臨生存危機,疫情高峰更讓她們能找到的洗碗工、餐廳內場、發傳單等工作銳減,這時「潭馨園」便成為最後的堡壘,陪伴大姐們度過疫情海嘯。
由深耕萬華多年的芒草心慈善協會營運、台塑企業暨王長庚公益信託提供資金之潭馨園,原先目標是作為女性街友的「中繼站」、讓社工協助住民在3–6個月內有能力租屋開啟新生活──雖然如今疫情衝擊讓大姐們離租屋目標更遠,她們如今也能有個暫時的家,這座堪稱台北市最溫柔的女子宿舍,承載著各種人生一度支離破碎、卻仍不放棄未來的真實靈魂。
中年失婚被孩子拋棄 想回娘家卻遭質問「幹嘛不去跳淡水河」
談起從前對街友(無家者)印象如何,芒草心協會秘書長李盈姿、潭馨園生活輔導員之一陳怡安都坦言,真正接觸以前的印象是不好的。李盈姿曾在醫院任職社工、大多在急診室碰到街友,有些夏天進來吹冷氣、有些看病沒帶健保卡又欠費、病人也怕他們,那時街友幾乎與「麻煩」劃上等號──直到李盈姿真正投入陪伴街友,她意識到,醫院見到的只是一小部份:「很多個案其實是很不想麻煩別人、一直忍耐的,後來也開始對他們有比較不一樣的想法……」
潭馨園生活輔導員陳怡安以前住桃園、火車站地下道聚集不少街友,雖然那些人就是坐著躺著沒幹嘛、看起來也不像會攻擊誰,那時一群同學經過就是會怕、走路特別偏一側繞過,直到上大學讀社工系,陳怡安改觀了。
「還沒真正跟大家相處時,你可能忽略掉很多看來跟一般人沒什麼不同的無家者……當時我遇到的只是其中一類人,可能看起來比較髒亂、路倒、或可能有精神狀況在自言自語,但也確實有一類真的認識以後,會發現他們跟一般人沒什麼不一樣……」
獨居老人可能人人同情,一樣年邁一樣孤獨的街友卻往往被大眾嫌棄,街友之中的女性更是隱形。陳怡安說女性街友往往被預設「有家可回」,有些民眾可能會問:她先生呢?娘家呢?李盈姿則聽過一些人這樣想:「他們會覺得『正常』女性不會讓自己掉到街頭,可能是性格有問題、精神有問題、腦袋不正常才會掉到街上,女性似乎比男性承受更多這類眼光……」
李盈姿確實見過不少有精神疾病的女性街友,但會走到這一步也不只是因為病,而是人生的千瘡百孔:「這些可能都與家庭經歷有關、遭受很多磨難……女性一般被認為比較有韌性、遇到困難懂得求助,但通常掉到街上就是經歷很多事情,可能被家暴、被家庭壓迫,最後她的身心狀態已經不是那麼健康……」
例如A大姐離婚時連子女都選邊站、要爸爸不要媽媽,她一開始天天都想打官司爭取回家、一直無法定下心找工作,李盈姿看到:「她會一直相信有天會回去家裡,我問:妳先生這樣,妳相信嗎?她會說小孩需要她,但小孩看來也沒那個意思……」
陳怡安提到的B大姐則是在孩子讀高中時先生跑了、孩子長大後也因付不起房租跑了,長年擔任家庭主婦的B大姐就這樣因為付不起房租而失去住處──雖然B大姐的娘家有房子,但爸媽覺得女人家離婚很丟臉,竟質問她:「淡水河又沒加蓋,嫁那麼差幹嘛不跳下去?」
「我本來以為離婚後可以回娘家的,但就我之前做家暴社工經驗,她們回娘家比例不高、很多都在外面租房子,她們覺得回娘家會丟臉、父母不會接納。」陳怡安說B大姐失去家那時大概50多歲,想找工作養自己也難了:「她說都這種年紀了、而且太久沒工作了,沒有辦法,沒有人要用她……」這些創傷下,有些大姐也會出現自言自語、被覺得「這人怪怪」的狀況,即便找到工作也容易被老闆用各種理由辭掉,被推到社會最邊緣。
24小時速食店超商一睡10多年 女性在街頭不為人知辛酸
放眼望去幾乎是男性街友的街頭對女性來說更是艱難,李盈姿明顯感受到的第一個女性街友特色是,許多大姐會被迫模糊掉性別──她們模仿男生粗聲粗氣、衣著隨便、甚至刻意不洗澡讓自己有異味,「後來關係深一點有聊,她們在街頭不想被注意到自己是女性……」一方面是基於安全考量、睡在一群男性的環境會害怕,一方面也是為了爭取較常給男性的工作機會如粗工,她們為了生存不能被視為女人。
雖然女性較容易找到清潔、餐飲等工作,李盈姿說,有些大姐過去是完全的家庭主婦,與職場脫節太久甚至從未就業過、寫履歷就很艱難,陳怡安則說還要再學習工作應對進退、Line、e-mail,40-50歲要再學這些是很困難的,況且大姐們已經不年輕了、體力衰退了,難免還沒面試就開始擔憂自己做不來。
儘管街頭生活困難好像有社福團體與民眾發物資聲援,女性需求也常被忽略,李盈姿說盥洗用品與內褲以男用為主,陳怡安也是投入潭馨園幾個月後才意識到該準備衛生棉:「可能因為中高齡大多停經,我工作前一兩個月也沒意識到、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直到一個大姐問有沒有衛生棉,剛好她每個月經血量很多、衛生棉是很大開銷,我才想,對耶,我怎麼沒想到衛生棉呢?」
女性街友時常是隱形的,李盈姿過去做外展服務的感受是女性在街頭特別容易藏起來、通常不會選擇開放空間露宿,即便艋舺公園、台北車站也會看到女性,通常是有男性伴侶或有女性朋友才敢安心待在這些地方:「我以前問過一些女性在街頭多久了,她會說7、8年、10多年……這些人不會睡公園、睡車站,會一直換地點、24小時速食店或超商,她會在相對她覺得安全的地方,而就2019年我們做的台北市遊民生活現況調查,女性平均流浪年資真的比較高。」
長期漂泊的結果就是睡不好、時常恐懼東西被偷、時常要擔憂走過來的任何人,這些壓力造成大姐們精神狀況惡化、原先有精神疾病者狀況也更糟,即便社工想勸大姐們服藥,陳怡安說很多人無法承受服藥後嗜睡的狀況、很怕影響到工作:「精神科調藥要3周以上才有效果,但她們通常無法等到那時候,上班打瞌睡可能被主管看到、會影響工作……」
那收容單位呢?李盈姿說,雖然現在台北市一些收容單位有女性床位,整體空間都還是以男性街友為多數,有時也會為了管理方便不讓女性走到男性區域、活動空間被大幅限縮,甚至連公共曬衣場都可能無法用、大姐們會被要求把內衣褲吊自己房間,種種不自在下女性很容易選擇繼續隱身街頭,無限循環各種生存之難。
年紀、疾病、體力衰退成租屋難題 社工助她們重新站起
環境不友善讓女性街友要嘛選擇隱形、要嘛裝成男性,但如果有個可以讓大姐們安心的空間,一切確實會不同──當芒草心協會底下專收女性街友的據點「潭馨園」上路,李盈姿看到的是大姐們明顯變得自在許多,夏天可以穿得比較清涼、甚至下班後敢放鬆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儘管未必每個大姐都碰過男性街友冒犯,有位大姐就說:「這裡比較好,都女生,很單純。」
潭馨園的成立來自台塑企業暨王長庚公益信託主動聯繫,基金會本身就跟許多社福單位有合作、投入早療19年,後來有董事注意到街友議題找上芒草心、恰好芒草心也打算設置專屬女性街友的據點,潭馨園就這樣上路了:「我覺得他們有心,只要有成效,他們願意發展下去。」光是有大企業基金會願意關注爭議極大的無家者議題,李盈姿就很是感謝,合作過程也感受到充份溝通的誠意,一些會被公部門認為不必要的資源如電視、冰箱,對方也能理解其需求,潭馨園成立之初很是順利。
當然,一個社福單位不會因為有資金就從此一帆風順。說起日常生活最常碰到的困擾,李盈姿說主要來自大姐們的生活習慣衝突──一群人一起生活勢必有摩擦,垃圾怎麼丟、東西怎麼擺、菜瓜布放水槽哪、誰東西吃剩放冰箱沒用保鮮膜包、馬桶蓋掀不掀、誰早上5點洗澡太吵,任何一個生活習慣都可能成為吵架導火線,有些精神狀況較差的大姐也會因覺得自己被監聽、被針對。
這些衝突都需要很細緻地處理,陳怡安說潭馨園也有生活公約,只是生活公約是經過住民一起討論訂出來的,洗衣曬衣規範、冷氣可以開多久、哪些東西是公用的、遙控器怎麼輪,雖然一個小習慣可能就要討論到20幾分鐘、新一批人住進來也要重新討論,陳怡安覺得花這些時間值得:「我們希望大家有參與感,不會覺得這些規則是上對下的命令。」
潭馨園不只是讓女性街友住下來而已,最終目標還是讓大家在3–6個月後能找到穩定工作、穩定存錢都可以租屋而開始新生活,陳怡安說,這過程裡就有一個個問題要去拆解──有些大姐可能50年來都是家庭主婦、要找工作有困難或意願低,有些有慢性病或精神疾病而影響求職;長期流浪下來不可能吃得營養,大姐們的身體狀況普遍不好,卻又害怕去健康檢查會檢查出更多難以處理的問題,長期流浪下來也可能讓精神疾病惡化、大姐們卻因為傳統觀念對精神疾病的污名而抗拒就醫,一個女性流落街頭要拆解的問題不會只有一個,潭馨園的工作人員就從就業、就醫、儲蓄、法律、租屋各層面去處理。
芒草心協會時常替街友徵的物資之一是手機,一般人或許難以理解街友為何要有手機,陳怡安提醒,現代生活裡的手機已是必備品了:「沒手機的話找工作就是很大一個問題,你找工作跟工作都需要打電話、臨時加班老闆也會打電話,尤其現在滿依賴網路、很多工作打去說要加line,如果沒有手機,工作機會就會差很多。」李盈姿也提醒,有網路的話可以讓大家不會跟社會脫節,是非常重要的資訊管道、下班用手機看影片也是一種最廉價的娛樂,手機不是奢侈品,而是生活必需品。
疫情海嘯慘失業「打回原形」 最溫柔女子宿舍仍伴大姐圓夢
潭馨園雖然最高收容只有6個床位,自2020年上路迄2021年5月已收容14名女性街友、其中4位成功自立租屋離開,但隨著近日台灣COVID-19確診人數大爆發、全台進入三級警戒,疫情也衝擊到這些拚命想站起來的大姐了──「受到比較大影響是餐飲業,現在很多餐廳休息沒有內用、工作量減少人手就減少,像我們有大姐原本在洗碗,餐廳現在只做外帶跟外送了,雖然大姐還沒離職,公司說要等6月再看看。」李盈姿說,也有住民正好在求職、填資料寫到地址是萬華時明顯感受到老闆的尷尬,後來就不了了之。
疫情影響到的不只是一般工作、不只是洗碗舉牌發傳單,就連社會局推動的「以工代賑」、「城市導引員」等工作機會也因「減少人與人接觸」防疫大方針而停擺不少,許多生活已有前進的大姐們又被打回原形、李盈姿也擔憂租到房子的大姐可能因此再次失去工作,也確實有男性據點工作存錢到租屋的阿伯開始擔心房租付不出來,目前較為順利的工作大概就缺很大的醫院清潔工──雖然高風險、很少人敢去,大姐們也選擇不多了。
在防疫優先、停班不斷的狀況下,李盈姿說潭馨園的方針也是希望被停班的人就減少外出,社工會變身外送員替大家送物資存糧,請大家少出門、別去大賣場,自立租屋計畫時間也因此拉長、希望等疫情過後再看看。
最重要的是據點落實防疫,目前要收新的住民要做完整核酸檢測陰性、原則上暫時不收新人,待在裡頭的大姐們則由其中待業的一位專職做據點消毒、一天至少2–3次,規範細緻到要把門把、開關、遙控器、水龍頭都用酒精擦一遍,量體溫、記錄生活足跡當然也是每日必備;如果有大姐不得不出門工作,李盈姿說據點會準備足夠存量的口罩,確保大姐們出入大眾運輸、醫院等高風險場所後就可以即刻換新,一天不只一片。
回想疫情前,陳怡安說之前工作最大成就感就是看著大姐們的生活一天天變好、大姐們出去租房子了。與大姐們的相處過程裡,陳怡安深深的感觸是:「有時她們講些事,會覺得她們最後會走到這裡真的是逼不得已、真的發生很多事,甚至我們對她好、可能是她活了50多年第一次有人真心對她好,想想這些會有點難過……」
問起大姐們對未來生活的期待,陳怡安坦言大姐們連眼前要面對的問題都太多了、哪敢想什麼「夢想」跟「以後」,大姐們有的心願可能就是去宜蘭賞鯨、存錢開小吃攤這樣的事情,「這對她們來說可能是遙不可及的想像,現在生活過很苦,她們只能專注現在、趕快存錢搬出去。」更遙遠的事情是填補人生缺憾,有些大姐想回到家庭、有些有錢就想買東西給孩子、有些想回家鄉看父母,「即便要下南部的車錢對她們都很貴,她們都願意回去看。」
從2020年上路至今的潭馨園依然運轉著、迎戰艱難疫情,大姐們小小的賞鯨夢也總有一天會實現。若是像這樣符合人性的據點更多,人生一度破碎、在街頭飽受磨難的大姐們,或許也將有更多人找到人生的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