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在歷經9年監禁後,因罹患肺炎奄奄一息的謝雪紅,獲准由家人領回等死,卻再次頑強地活了下來,還開了一間名為三美堂的百貨店。儘管受到日本警察監視,好不容易過上安穩日子的謝雪紅,卻還在暗中積極想重建台灣共產黨。1945年日本戰敗,國民政府收回台灣,卻在2年後發生了二二八事件,謝雪紅組織民眾,率領百人武裝團體二七部隊對抗殘酷鎮壓,終究不敵。謝雪紅在國民政府全台通緝下聲名大噪,倉皇逃往中國的她,原以為透過中國共產黨可以很快收回台灣,完成台灣人民自主當家的美夢,卻在大時代的變局下終究落空,留下她在政治舞台上的最後身影。
爬梳史料,1949年10月1日,因應新中國成立而舉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做為台灣民主自治同盟代表,入選第一屆人民政協會議成員的謝雪紅,受邀出席該典禮,合影照片中,她就站在毛澤東身後。然而當中國共產黨發現因美國介入,奪回台灣無望,這時謝雪紅高舉台灣人自己當家作主的主張,就顯得格外刺耳,讓她一路失勢被貶。更讓謝雪紅沒有料到的是,晚年的她在中國落魄受辱,文化大革命期間她被冠上右派罪名批鬥,遭到紅衛兵壓跪在地,搭配照片的新聞標題寫著,「永不低頭的謝雪紅終於低頭了!」
生命像是一場殘酷的玩笑。年邁的謝雪紅萬分感嘆,發現對待自己最狠毒的,竟是她視為夥伴,並為此奮鬥一輩子的共產黨。
最後的口述記錄:《我的半生記》、《我的回憶》
對於謝雪紅來說,生命低谷裡的小小救贖,也許就是小自己7歲、相伴半生的楊克煌。出身世家、受過良好教育的楊克煌,崇拜謝雪紅,視她為革命前輩,即使知道了謝雪紅寫字難看、識字不多,卻依然願意成為她的左右手,一路扶持。二二八事件爆發後,楊克煌留下妻女,跟著謝雪紅前往中國,顛沛受打壓的2人一度被迫分開,於生命末段才又重逢。那時謝雪紅身體大不如前,楊克煌因為中風身體多有障礙。1969年年中,謝雪紅開始口述自己一生,交由楊克煌寫下,一路寫到隔年11月,直到謝雪紅病逝於北京醫院才嘎然而止。故事斷點正巧是謝雪紅的人生半程,亦是她將與楊克煌相遇前夕,因而題名為《我的半生記》。此後近8年時間,不良於行的楊克煌獨自整理遺稿,同時憑藉回憶寫出了《我的回憶》一書內容,將他與謝雪紅離開故鄉台灣前的事蹟留下,完書後不久也離世。
這2份書寫記錄,建構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謝雪紅形象,諸如謝雪紅提及自己是台中第1個會騎腳踏車的女人,每次出門騎車要去教裁縫,路旁總有人圍看。這2份書稿在楊克煌過世後,楊克煌在台灣的女兒楊翠華,被通知前往領回遺稿與骨灰。然而對於楊翠華來說,父親的存在如此稀薄,她只記得父親離家前那個清冷早晨,年幼的她和父親沉默走著,半路父親要她回家去,然後便獨自消失在濛濛霧靄中。楊翠華記得,父親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她,再有消息,已是40年以後。
是否出版遺稿,於楊翠華來說也是一個艱難決定。父親走後,家人遭受牽連,一路長大她始終背負著指責和汙名,謝雪紅對她來說也許更像是一個搶走父親的女人,壓根不是什麼革命英雄。
1970年11月5日,謝雪紅因患肺癌病逝北京,終年69歲。她不是死在病房裡,而是醫院的走道上。多年後,楊翠華最終選擇出版《我的半生記》與《我的回憶》,留下了更多關於謝雪紅和她父親楊克煌的故事,讓讀者有機會,記憶或者更接近關於謝雪紅,也讓我的劇本書寫,有了人物血肉的基底。
*作者詹傑,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影視暨舞台劇編劇,現為國家兩廳院駐館藝術家(2021至2011年),本文選自作者新作《逆旅:一個關於謝雪紅的單人旅行》(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