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發現陽台冷氣台上有個小蜂巢,我又是一陣急驚風,慌想著如何除之而後快。然而憂患意識常常是這樣來得有憑有據,又去得無影無蹤,乍看彷彿包容了令人擔憂的事物,實則越來越慣性的暫且擱置。
這巢築造在那綠辮子狀的多肉藤蔓上,巢脾以一根枯草梗似的東西固著,外表泛著蠟質油光,好像是焊接上去的,在蒼綠的植物身上燒灼出一塊焦黑。這讓我想起小時候模仿大人的動作,將燭條斜傾,燭油滴在桌面上,趁熱把蠟燭用力黏立在燭油堆上,燭油冷卻成為固態,無依無靠的燭條便直立在桌子上了。不同的是火苗向上燃燒,蜂巢則垂直向下發展。
這巢築造在台面上最內側那排花盆的面壁處,多肉藤蔓自居中的花盆向外緣延伸垂掛,最密集的有七節藤蔓匯聚於旁邊的一個清水模的矮盆邊,牠們選擇這堵屏障寄居,若非夏季密集活動行蹤敗露,很難眼尖斜視覺察牠們藏匿於此。最初一有嘎嘎作響像電動鑿子的蜂類飛行物體從外頭直衝陽台而來,反射動作奪門而入,冷氣台砌在門邊,牠們的出入口接近我的出入口,牠們像是衝著我來的,難怪我奔命躲避。沒想到牠們對於螫人不感興趣,至少目前是這樣,只專心致力於建造宿舍,不招惹任何入侵者,遇見龐然大物還會迂迴繞道,暫緩回巢。
於是,我還是可笑的閃躲幾下,但不再急忙躲起來,尤其喜歡看牠們熟門熟路的飛到台邊精準停降,然後循著綠色繩索倒吊攀爬進入巢穴,那動作之老練從容,帥呆了,非常適合配上一段《不可能的任務》。
牠們得以居留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可以站上沙發透過密閉的玻璃窗監視牠們,牠們也怕玻璃這種洩密的東西嗎?巢在窗口左下角,已經出框了,我整個臉湊到玻璃上面窺探,牠們彷彿就在我鼻尖上。在陽台由下往上仰望,木料纖維的波紋巢室像過度曝曬的老紙,輕易一掐就會碎裂;從這裡由上而下注視,蜂巢的質感堅若岩石,宛如一座懸崖。
蜂群懸掛於巢室開口,紛紛以口就巢,好像在補充什麼進去,食物或建物,也好像在吸取什麼。分秒必爭的動作一刻不得鬆懈的氛圍,「死守」這種字眼浮現出來,有如戰亂時最高聯絡指揮部,漫天的密碼和指令不停在發送解讀中,這個網絡一旦毀了,滅亡的時刻也到了。
隔行如隔山,任何專業的工程都是漫長而枯燥的,看得津津有味畢竟偶爾,一晃眼,我們同一個屋簷下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了。時間沒有化為數字或文字就會糊成一團,我想沒有三年也一定有兩年,兩個夏天的颱風我在陽台收拾殘局,它只好像微風吹入小巷,文風不動。
原以為空間不大,巢室發展有限,至少碰壁就收,後來竟反過來是我對牠們緩慢的進度感到疑惑,發現至今,巢殼擴充不到一倍,約莫只我掌心大小,好像一個打開的牡蠣殼已經成形了,雖然巢室裡一顆顆珍珠白的蛹還陸續在成長變化。也許牠們要的規模原本就是這麼大。
有時牠們也會以我的小園作為採集的場所,低低的流連飛舞,或許是我洗陽台的那一天,或許是陽台多了一盆石蓮那一天,更多的是我不明白所為何來的一天。逾時不歸總不是好現象,有一隻在地上漫步,另一隻在低矮的葉片上爬行,還有一隻不支倒地,我觸碰牠收斂的深琥珀色的小翅膀,牠便走了起來,消瘦的身體毫無光澤,好像武功被廢了,飛不起來。待我要進屋,發現牠爬到我的腳上了。
我站上沙發,靜靜看著在巢脾背面,也就是懸崖上面,靜止不動的幾隻蜂,想點數共有幾隻,又覺得不管生生死死,似乎都是同一隻,天色灰濛濛,牠背上華麗的紋路一覽無遺。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潮本》。作者陳淑瑤為「生著翅膀的掘井人」,出生成長於澎湖,生活在北部。採集過多種文學獎雨露,掘有《海事》、《地老》、《瑤草》、《流水帳》、《塗雲記》、《花之器》、《潮本》等七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