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回高雄去了,我意興闌珊,下午日稍漠,母親在樓下喚我,說父親交代我們去田裡幫忙「掀網子」。
母親走得很慢,正好我在路上有許多問題可以慢慢問,新房子誰蓋的?有人住嗎?老房子誰在?他現在可好?最想知道的還是前天我和姊姊看見的那棟雅致的歐式別墅,母親只用一句話形容它,蓋得凸來凸去,沒什麼好說的。她不說我都忘了,以前逢年過節父親邀來家裡吃飯的老兵就是住在這個地方,景物不依舊,人事也全非了。
我喜歡走海路,只怕增加距離對母親的腳造成負擔,沒想到舊時入田的路不是殘破就是被野樹封鎖了,母親說海路較好走,我也好一一打聽那些魚塭工寮。
我們左轉北上,路旁迎面一棟洋房,特別的是門前有一片籃球場大的草皮,草皮略微禿黃,好像常有孩子在上面踢球。我們離鄉後興建的房屋,在我的記憶裡產生一種摩擦,尤其在農田野地上,這棟洋房算是它們當中的第一代,也已有些滄桑老態了。
遠遠即感覺田的樣貌改變了,荒地增加,可隨意踩踏的路地也變寬了,一部分田頭光禿禿的好像進門的腳踏墊。
在我們的田邊,他們的圍牆外,一隻胖墩墩遠比我壯碩的熊歪坐在那兒,熊毛糾結有如粗糙禿硬的老拖把,熊臉埋在一叢比它稍高的蓮蕉葉中,好似躲貓貓的孩子以為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他了。一根生鏽的鐵枝插在前方地上,讓它有點憑靠,而沒有整個栽倒。我費力的想讓它的臉仰起來,母親叫我別管它。
原以為它會再垂下頭去,卻沒有,兩隻不再明亮的塑膠眼珠仍圓鼓鼓的,但嘴巴灰扁,抿嘴欲哭的模樣,好像說著怎麼都沒有人來找我?鐵枝在半邊臉和胸口印上不規則的鏽斑,看似血漬。我再度靠過去,試著把它拖離那塊墮落地,其實是它使那兒看似垃圾坑,而非長在花圃外的庭園植物以及野草。它們聚集的先後次序不得而知,一起經歷風雨,交織的情況超乎想像。只是我也沒有用盡全力助它脫身,在那兒可免於流浪,沒有人知道它的意願。
母親走到田裡急忙抓來一塊保麗龍坐下,不管父親在吩咐著什麼。地上種著兩行瓜,種植的方式已非我所熟悉。嫩苗那一行一長條黑色塑膠布蓋在泥地上,上面挖空一個個圓形讓瓜苗探出頭來,水管也覆蓋在膠布底下,沒有小孩在這裡聽候差遣,所發展出來的簡單的自動灌溉系統。另一行開始放藤的瓜罩著綠色紗網,父親指的掀網子就是把它掀開,以利瓜藤伸展。
父親說他掀左邊,叫我們掀右邊,等我們一動手,他又急忙制止,說他自己來就好,因為部分瓜葉和網揪在一起了,但並不多。後來他允許我去抽出固定地面膠布的虹形鐵籤,再三叮嚀要輕要慢,免得纏在上面的瓜鬚帶起瓜藤。我不覺得瓜鬚有這麼重要,還是小心翼翼跪下來兩手著地像四隻腳的動物緩緩進入,將瓜鬚一圈圈繞出鐵籤,遇到纏得太緊就放著等他去解開,以防萬一。每移動手腳都學貓,卻感覺自己重得像熊。這麼小心翼翼仍不免碰落一朵盛開的小黃花,趕快藏起來,別讓他看見。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潮本》。作者陳淑瑤為「生著翅膀的掘井人」,出生成長於澎湖,生活在北部。採集過多種文學獎雨露,掘有《海事》、《地老》、《瑤草》、《流水帳》、《塗雲記》、《花之器》、《潮本》等七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