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的一生也經歷過多次解剖自己,對社會主義的覺醒,對共產黨的覺醒,對愛國主義的覺醒,對中國的覺醒,這些都是不同層次的覺醒,一次次在解剖自己的思想認知,並貫徹在編輯寫作的實踐中。到八十多歲高齡,以為思想已經定型了,以為對生活了七十多年的香港社會已有相當穩定的認知了,不料整年反送中運動,卻醍醐灌頂般讓我又有了很大醒悟。
那時,年輕作家盧斯達訪問我,問我會不會覺得不夠時間?我想他大概是想問我寫回憶的事。我說:「會,但我現在覺得要順其自然。我本來想寫回憶錄,但我現在覺得,做得到就做,做不到就算。」因為儘管寫政治文章多數要講理性,但一個人做甚麼事、走哪條路,是受感情支配,不由理性支配的。
但接著香港粗暴通過「國安法」,我仍然無懼紅線的模糊而繼續在香港寫時評。直到今年三月,我感到六十多年寫作生涯從未遇到過的實實在在的壓力,感到政治荒謬程度到了普通市民都人人可以看到、人人都會講,已不需要評論家去分析,而政治環境則是使「人人都不可以講」。於是,我就在3月31日告別我的時評專欄。
在4月19日,我在《蘋果日報》開始了《失敗者回憶錄》的專欄。香港《蘋果日報》被迫終結後,我沒有擱筆。2019年的事會寫在最終章。有人說,我寫的是「非一般」的回憶錄。這不是意味「好」,而只是「非一般」,因為我在敘述個人往事中,一直帶著對個人思想、心路歷程,對社會和家國大事的思索和剖析。鑑往而思今,是我寫回憶錄的目的。
《失敗者回憶錄》題記
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的,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就是我所指的失敗的人生。
從來只有成功人士會寫回憶錄,失敗者的回憶錄誰要看?
我在《世道人生》專欄的告別篇最後表示「將會向愛護我的讀友,細說我一路走來的失敗的人生」,有不少讀友留言說不接受「失敗的人生」的說法,他們認為我的人生是成功而不是失敗的。
就個人、家庭和事業這三方面來說,我的人生成績單當然絕非失敗。有點成績的原因主要決定於我生活的時代和環境,就像美國股神巴菲特說他的致富是因為他中了卵巢獎券一樣,我因為成長和志業開展期是在殖民地的香港,而且處於海峽兩岸和香港經歷大轉折的時代,「國家不幸詩家幸」,劇變刺激寫作者的思緒,而港英時代的法治及在97後一段時期的延伸,為自由的編輯和寫作生涯提供了保護傘,這是我人生之所以稍有成績的幸運因素。現在香港的年輕作家,才學在我之上,也沒有這樣的好運氣,要以寫作來維持生計都困難,真為他們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