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約─
把「自己」從網絡的黏著裡找回來,困難嗎?
新年新願望,立志走路。
走路,就不會是觥籌交錯的時候。
走路,就不會是把心分給他人的時候。
走路,就不會是掛在網上、陷入其中的時候。
即便是熙攘擁擠的市集,只要是走路,也是我帶著「自己」在熱的喧鬧中以冷靜聽、靜觀、靜思,更何況是行走山中野路,明月照亮青苔,溪水攪動碎星。
只要走路,就一定是我的身體和我的「自己」單獨有約。
走路是獨處的實踐。
新的一年,無論如何忙碌,每天走路,而且走路時,全神貫注,心無罣礙:
1.走一條沒走過的路
2.去菜市場,跟十個人說話
3.去墳場走走
4.在路邊一棵樹下,坐著
5.找到沒有光的地方
6.了解一種作物
7.走進一方田
8.跟著水聲走
9.了解一種動物
10.了解一株樹
11.踏入一片空曠田野
12.認識一個從前不認識的人
13.去一個沒去過的村
14.跟著一條溪,往上游走,往下游走
15.問一個從前沒想過的問題
16.親手寫封信,走到郵局寄出
17.發現一件驚奇的事
18.進入一片森林
19.窗口有一隻貓,凝視
20.斷網,坐在黑暗裡,看
玉米田─
在路邊一棵樹下, 坐著
離開了荒野墳場小徑,前面突然開朗。
東非馬達加斯加島上有一種樹,葉子小片小片的,細看葉形,是一把大提琴。結出的果子是嫵媚的杏仁模樣。枝葉一層一層展開,像芭蕾舞伶的繡花蓬裙,也像一把俏生生的巴黎陽傘。
如此風姿綽約的樹,一九七五年引進,叫做細葉欖仁。
這條沒走過的路,兩側種著細葉欖仁,樹冠相互交握成一長條濃蔭帳篷,陽光穿過葉隙,在地面射出一片繽紛搖晃的圈圈。老狗懶散跟隨,提腳、落腳、提腳、落腳,吸氣、呼氣、吸氣、呼氣,韻律剛好落在光圈和葉影互動的節拍之間。
樹下有一張長凳,坐下。一本書放腿上,讓風翻頁。
仰臉感覺陽光在眉睫,聽見一種簌簌聲響,波浪般隨風推移過來。
這時,不要回頭。
給自己的耳朵一個機會,低頭深聽問「自己」:你說這是什麼聲音?
風吹。
風吹稻穗?
不是,是風推葉群。
什麼葉?針葉?細葉?闊葉?蕉葉?椰子樹像窗簾掛穗的長葉?
一定是闊葉,因為那風是用力的,那葉子和葉子相互的拍打和推擠是粗獷的……
回頭看,原來長凳後面是一片瀰瀰玉米田。玉米株有兩公尺高,闊葉灑脫地張開,相互推擠。梗腋抽出新成的玉米,露出細嫩的幼穗。
風隨興過路,像情人的手穿過長髮。風過路玉米田,玉米闊葉嘩啦啦一陣愉悅的響聲。
兩輛機車一前一後從面前經過,在右前方突然停下。一個人向我走來,手裡提著東西。
這人身上的夾克沾滿斑斑點點的蕉汁,顯然是位蕉農,剛從蕉園割蕉回來,路過,看見樹下一個坐著翻書的人,停車,從機車踏腳處的籮筐取出剛剛割下來的幾串香蕉。
「這種香蕉特別甜,」他說,「送給你。」
三大串青色的香蕉,割處的汁還沒乾。
「你把這些青蕉放進一個塑膠袋,然後放進一粒蘋果,密封,幾天就熟。」
「放一粒蘋果?」
「對,蘋果會催熟香蕉。」
另一個人找來一個塑膠袋,彎腰仔細把青蕉包好,「不要弄髒了衣服,蕉汁洗不掉的……」
坐在細葉欖仁樹下,懷裡一大包氣息新鮮的香蕉。玉米田的風聲舒暢。
洗澡唱歌電繪文章─
做一件超過的事
我是個完全不會畫畫的人,對我畫畫的朋友們充滿正能量崇敬,對作家朋友兼能畫的則充滿負能量嫉妒——老天不公平,怎麼能賦予一個人兩種重大天賦。
走路的時候,文學的眼睛看見山的磅礡、雲的飄渺,看見荷葉上紅蜻蜓的翅膀透明、草地裡金龜子的驚紅駭綠、貓兒躍上窗口眼睛圓睜的閃電一瞬,我著迷地拍下,回家就畫。
可是我的畫,就是沖澡時混在蓮蓬水聲裡唱的口齒不清的歌、微醺時跟狗在陽台上牽爪亂跳的舞,不是為了給人觀賞的。
我又是個科技迷。好友童子賢知道我愛玩新科技,送我一個「玩具」—— IPad Pro。把玩的時候偶然撞見了Procreate 這個繪畫軟體,好玩啊,玩玩看,沒想到一玩就沈迷了。清晨三點不知為何突然醒來時,抓起床頭的平板就開始畫,畫到雞叫了,天亮了,兩眼發直了,手臂抬不起來了,才不得不放下。
在「玩」的過程裡,一直鼓勵我、幫助我的,是王貞懿和黃珈琳。他們使得對畫畫一向「自卑」的我,認識到一件事:蓮蓬頭下的隨興唱歌、陽台上牽狗的微醺亂舞,本來就是生活。
生活,不就是藝術的核心嗎?
「做一件超過的事」,是我六十歲時期許自己的功課,每年至少要做一件可能超過自己能力或耐力或心力的事。六十歲那年去擔任文化部長,負重任勞,是一個不容易的決定。六十五歲再攀北大武山,是那一年的立志。七十歲,電繪配文章,也是在磨感覺、練膽量,和我恐懼蛇卻要求自己去深深注視蛇、害怕海卻去海裡浮潛、划海上立槳一樣,都是在沉思自己的極限。
做一件「超過」的事,通常也是獨處時與自己深度對話,才能完成。
*作者為知作家,前文化部長,本文摘自作者新作《走路──獨處的實踐》(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