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海外知識人提出,要有否定自己過去錯誤的勇氣,要祛除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不怕自己作為中國人而面目無光。
失敗者回憶錄91: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
1980年我在愛荷華訪問一個月,之前途經芝加哥,應芝大教授鄒讜邀請,作了一次講座。其間與這位博學深思又謙和的教授討論了不少問題。到愛荷華後,接到他的電話,他概括我們的談話,提出了這樣一句話:海外知識人現在應該從認同開始轉為重新認識中國。
現在的人可能連這句話的涵義都未必清楚。回到當年的時空,是海外知識人對中國全面認同的時代。離開愛荷華的下一個行程,就是去美東參加保釣十年的「國是研討會」。
保釣十年,實際上釣運早已經漸行漸遠漸無聲了。但當年積極參加保釣或因保釣而開始關心時局的留美知識人,對十年前的熱情投入仍然念念不忘。其後「釣運」轉入「統運」(中國統一運動),心繫台灣的留學生,特別是本省人,或有台灣官宦背景的人,反對「統運」,就產生了台灣自主派、革新派,等等。文革結束帶來的思想震盪使「統運」潰不成軍。當年齊心保釣的熱情消散了,而一些保釣積極分子還想延續對「國是」的關心,於是約有六十人參加了這個保釣十年的研討營,並邀我作主要發言者。
經過大半個月的思索,我將鄒教授的歸納作講題,提出「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的觀念。
何謂「認同」,就是對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一片山河大地的純感情的認同,它的背景一是從台灣出來的留學生對國民黨政權的失望,國民黨的反共宣傳儘管有大部分是事實,但也因為用語的極端醜化而產生反效果,二是中共文革的問題仍然被遮蓋而沒有顯露,虛假宣傳使海外知識人先入為主地照單全收,三是西方世界左翼思想對知識人的全面滲透,四是中美關係突破掀起中國熱,和大量海外知識人的「回國潮」,中共對這些人的刻意以至作偽的安排,使許多人對中國產生好感,許多人在1949年從大陸到台灣後,一直未能與大陸親人聚首,從小在台灣接受的大中華壯麗河山教育,對嚮往已久的「祖國」早有先入為主的熱情和愛意,至於政權和老百姓的生活,他們是沒有機會接觸和了解的。
有一位旅美學者,分離幾十年後,第一次回中國,他坐船遊長江,竟然雙眼盯著長江水,愣愣地看了兩小時,朋友問他:你光看著水做什麼?他回答說:我沒有看長江幾十年了,現在看兩小時還多嗎?
那時是1980年,我讀到中國青年詩人顧城寫的一首詩·《結束》,其中的名句是:
「戴孝的帆船,/慢慢地走過,/展開了暗黃的屍布。」
一位是歷經幾十年鄉愁,第一次回到日思暮想的山河大地,所引發的純感情的反應;另一位是1956年在中國大陸出生,在中共洗腦式教育下成長的20多歲的詩人在成長的20多年對現實的觀察,深遂的感情書寫。同樣是看長江,哪一個更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