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裡出生的一代,
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裡站起來,
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卻不是我們……
有一天早上,大武山的晨光一射進百葉窗縫,貓還趴在地板上打呼,我的眼睫毛還未張開,就想給安德烈打電話。兄弟倆說是在安排十二月相聚的時間,不知結果如何。他們一個在倫敦,一個在維也納,媽媽在台灣,爸爸在德國。每個人都各有繁忙的工作、不同的時間表,還要設法把「分配給爸爸和媽媽的時間堅定錯開」;這個工作,實在傷腦筋。
被對待
我曾經慷慨大度地說,「這樣吧,體貼你們,我可以忍受爸爸一個晚餐時段,而且,最好他的女朋友也在,可以幫忙聊天。但是拜託,不要超過一晚。」
兒子用卡通效果的愉快語調連聲說「謝謝你的慷慨」,然後就開槍,「但是你搞錯了,把你們兩個放在一起會崩潰的是我們耶……」
這天早上沒用視訊,只是通話,聽見安德烈的聲音像鼻塞,做媽的問,「你感冒啦?」
他說,「沒有。」
「你怎麼會在家?今天不上班嗎?」
他用重感冒的聲音說,「現在倫敦幾乎是半夜,我本來已經快睡著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美君,我突然想起爸爸。往往就在我在議會裡馬上要上台接受質詢,正在神經繃得快斷掉的時候,老爸來電話,用那種春日何遲遲、鶯飛草正長的慢悠悠湖南腔調說,「女兒啊,你好嗎……」
我抓狂了。對著手機像暴龍噴火,「沒空。」切斷電話。
知道安德烈工作忙碌的程度,我感覺愧疚,同時心中一驚:曾幾何時,我自己已經走到那個「春日何遲遲」的老爸位置了?這人生的時光影印機是怎麼回事?你以為把原件放進去,吐出來的是個無所謂的複本,哪知道在這個「無法轉身、不許回頭」的機器裡,時光鍵入之後,吐出來的複本竟然每一份都是原件,按鍵的你直接走入了原件,躺下來和那一代一代逝去者的生命面貌重疊在一起。原件驚悚通知:你曾經怎麼對待,如今就怎麼被對待。
計算
但是我們的倫敦午夜通話還沒完呢。接著他就跟我說了他跟弟弟飛力普如何分配時間:我先到維也納和弟弟二人相聚;然後弟弟跟我一起飛到倫敦,三人相聚;最後讓爸爸從德國飛來倫敦,當四人同在倫敦時,兄弟二人就拆開來輪流陪伴不想在一起的爸爸和媽媽。
你一定覺得這兄弟倆煞費苦心,令人同情吧?可是我說,「才不要呢,」我振振有詞,「倫敦在十二月又冷又黑街上又沒人,而且我還要少一個兒子,還要把時間跟人家分,不幹。」
聽得出安德烈幾乎要笑出來,或說,笑裡帶氣,氣笑得醒了過來,說,「你成熟一點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