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父親過世後,我們每年相見的次數竟比他生前還多。逢清明掃墓、中元普渡,父生日、忌日,兒子皆準時祭拜,從原來不知所云,似隻無頭蒼蠅,到現在已是熟門熟路,懂得拜祖前,得先拜碼頭,不但要上奏天公,還要向地藏菩薩、土地公打聲招呼、逐一報備。
過去拜拜的生手,總得折騰近一個小時才焚完紙錢,如今卻效率莫名,不到廿分鐘,便打點好供奉上天的禮金;父親的生活費,也早已備妥,送進熊熊烈火中,透過糾黑纏白的濃煙,快速轉帳。
沈甸甸的紙金紙銀拋進火裡,燙得上滾下跳,作動如京戲武生,還沒搏得滿堂彩,便泛起皺紋,迅速失去重量,揉作灰燼;原來全彩的,如衰老的髮絲,剝去活力的顏色,灰灰白白。
從前不知,燒紙錢不能一張一張送,得三五成群的拋,才不易被路過的陣風吹散,最好是邊角向內折,幾張金紙結伴成命運共同體,手勾手共赴火場。
折拋、折拋。手機械式的反覆動作,腦袋一片空白,任亂七八糟的念頭填空、打發時間:紙錢送達陰曹地府,可是直接存入專門帳戶,還是親送至父親手裡?中間有保全護衛嗎?否則豈不是讓孤魂野鬼有機可趁、半路打劫?
於是在腦中構思了一則故事,敘述無人祭祀的小鬼在清明時節組成「玩命關頭」般的犯罪隊伍,打劫直達陰間的運鈔車。故事結局還沒敲定,又想人間年年燒金紙,大量錢幣湧入冥間,難道不會有通貨膨脹的問題嗎?
思緒東奔西跑,終於在紙錢焚盡後止了步。
完成一切手續,像過水一趟陰陽海關。我折回爸爸的骨灰前。曾經一米六二的身軀被燒成細末,封入一圓瓷罐;上面沒有照片,因為一直選不好用哪張,便擱置至今。
祭拜,才不是沒有爸爸的小孩
這個時代,熱鬧過頭,連死後都難獨善其身,一土孤墳的冷清,已是古代的浪漫,現在無論土葬、火葬,皆住亡者社群、彼鄰而居,爸爸也不例外。骨灰放於排列方格內,前有一扇小門,所幸位置邊陲,開啟小門能對上一口窗,得見淡水河,否則要是安在後一排,不定要不見天日。
四年來,人鬼殊途,見得卻比人活著的時候頻繁。母親口氣裡不失嘲弄,稱這是假孝順,生前不做,身後才犯積極。
我也弄不明白,絕不是更親近了,也不是更能吐露心聲;每每祭拜,除了祈求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家人出入平安、做事順心,依舊相對無語——人走的好處,想說話的時候說話,不想說的時候,沉默無妨,反正逝者已矣,沒有要求、也聽不到抱怨。
仔細一想,出發點全是私心,一來了去寧可信其有的疑心,擔憂世間上真有鬼神,怕祂無依無靠、孤單寂寞,定期露臉相伴;二來要善盡世俗責任,反正身後的「盡孝」,已濃縮成一系列的供品、儀式,省去了喜怒哀樂的心結,不必放感情、不用怕無話可說,全無壓力。
或許,還有那麼一絲不願承認的脆弱:總覺得這樣做,我就不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人是記憶組成的
從小,人小鬼大,我總愛思量人活著的形狀,砌做最小最小的單位,會變成什麼模樣。很快的,我領悟到人是記憶的容器,生活憑藉記憶累積、茁壯,進而長出意義。
然而,記憶的真實性可靠嗎?我如何知道,前一秒的我會不會只是一具空無的杯具,被高高在上的外星人當作白老鼠、倒入過程,盛滿虛構經歷,誤以為我存活過?假如,記憶可被卸去、變造,那生命還可靠嗎?
後來明白,如要區分記憶的真偽,得辨別它的重量,那些附著在記憶上的情感,足以穿越時空,賦予真實的標記。
坦白說,我與父親實在不是那麼熟。工作訪問時,我有時單刀直入、偶爾旁敲側擊,總愛刺探受訪者最深深處的思念、恐懼和夢想,卻未曾過問父親的任何過往。
對爸爸的記憶是一片未曾播種的荒地。現在種子滅了,荒蕪恆荒。
假如記憶是存在的證明,那父親已呈半透明。家裡頭的奇聞軼事,要重說傳述,說不上來,獨記得爸爸是名旱鴨子、不會游泳。起因是奶奶的刻意保護,連學游泳都不讓學,怕再有兒子喪於溺水。
父親家中排行老四,上頭原有三名兄長,沒想到一個過不了水關,一個逃不了車關,皆年方廿即英年早逝,唯剩一名哥哥,害我小時候常想,那是不是家裡頭常駐的一道詛咒,來自不為人知的野史、某世仇的狹怨報復,宛若藝術家的二七俱樂部,咒誰都過不了廿七歲的死關。
此一念頭,雖然招來少許的害怕,但一想到裹住死咒的神秘感,以及可能因此成為永垂不朽的偉大人物,便按耐不住興奮。無非是因為廿七歲離我當時實在太遙遠了。
如今,而立之年來了又過,廿七歲反倒遠了,才發現根本不是什麼死咒,只是倒霉而已。世道如此,死亡潦倒再稀鬆平常不過。正如爸爸經商失敗、家道中落,逃債逃到了上海,也只是倒霉而已,無關運命。
上海的死亡證明
父親生病過世後,我花了好一段時間在上海,為他的死亡證明奔走。台灣同胞於對岸過世,醫院、機關發的證明,台灣不承認,必須經由中方公證處辦理公證,再轉交給海基會,才得以在台灣生效。
於是,人不是死了就算了,未獲證明,變成在一岸是死,另一岸是活。跨足兩岸的文件竟能操控生死,足見官僚之偉大!
為了擺平怪象,重建陰陽平衡,我得一個個機關走,在一月陰雨綿綿的上海大街,竄過來竄過去。原以為中方對台灣同胞多少有惻隱之心,畢竟客死異鄉,應不至於太過為難,結果頭一回接觸卻徹底失算。
桌上名牌註明共產黨員的審核人員,冷眼瞄著自台灣申請的身份證明、戶籍謄本、出生證明等,開口問了一句:「就這幾張紙,怎麼證明你是他的兒子?」
我急忙指出生證明上的父親欄位,與台胞證、醫院死亡證明的名字相同,確為同一人。但他瞧了瞧說,「這兩邊的名字一樣嗎?我從來沒見過『憲』這個字。」
父親名中帶有憲字,就因為繁體字的「憲」,與簡體字的「宪」,不盡相同,對方竟懷疑我意圖假冒。我回答說,這就是繁體字中憲法的憲,兩為同字,但他不聽。
「怎麼你沒有在上海申請證明文件?」我不無求饒的說,爸爸過世的突然,沒來得及申請證明。卑微的語氣,已擺明乞求他能否網開一面。沒想到,他聳聳肩、輕笑一聲,用事不關己的口吻拋出一句:「這是你們的事情」,便直送我出門外。
人像是被扔回街上,心怒火中燒。那樣的氣憤填膺是把整過世界都給恨上了一遍。但盛怒之餘,卻不得不承認,蒙羞辱的過程中,心裡同時冒出一個小疑問:假如我記不清父親的過往,也說不出他的來歷,連他的心思都不曾了解過,單憑幾張紙,我就能算是他的兒子嗎?
血濃於水是有時限的,父親現蓋棺論定,甚至已焚成骨灰,就算要來成滴血認親都辦不到,還有什麼牽絆能定義我倆為父子?有什麼牽絆是超脫肉體的呢?
給爸爸的「已讀不回」
清明前夕,我在電腦上翻箱倒櫃。這年頭,信件皆化電子,所謂的翻箱倒櫃只能是想像中的,現實則薄得很,變為滑鼠上的輕點輕按。
在許久沒用的舊信箱裡,我翻出父親曾寫給我的電子郵件。一封又一封,一封又一封,十幾封信,我不曾回覆過一封–當時,我初考取研究所,第一次離家遠遊,急於想與過去切割,活出自己的模樣,全不想與父親再有任何瓜葛;尤其適逢他事業破產、家道中落,我把父親徹徹底底給恨上了,不願再寬容一句好言好語。
事隔多年,我點開那一封封被我「已讀不回」的信,一字一句重新閱讀,登時忍不住淚水。不是爸爸寫得字有多感人,而是當年回給他的冷漠,叫人心疼。
來不及長考出的溫柔
還記得,大學畢業後,我依舊瘋狂下棋,一天下十幾盤棋都不在話下。仗著年輕氣盛,落子飛快,從沒想過思考,更沒想過要慢下來。一直到了最近幾年,人不青春了,思路不如從前,才被迫學習長考。
「長考」二字在圍棋術語中意指長時間的思考,長大後才漸漸明白,不只是思考,還是對自己的考驗,考驗自己的耐心,能否克制落子的衝動、考驗自己能否再緩一點,想出更好的方法、考驗自己能不能成為一名更好的人。
假如當年,我能學會長考,想通人命運多變、時間有限,或許就能選擇溫柔,回一封信給父親;假如我能早點學會長考,也許現在就不用吸食這麼多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