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躡手躡腳打開房門,踮腳走過通鋪上熟睡的爸、媽、妹⋯⋯腳步聲最後停在我的枕頭邊,接著就是她手臂傳來的搖晃力道。
「琳,欲去揀螺仔無?」
我迷濛睜眼。
太想睡了,下意識就想埋回被窩裡,拒絕她。
她不放棄,再一次搖晃著我;這回她甚至掀開我的被子,「有你上愛的牛罵仔喔,阿嬤佇土內底埋兩粒,誠大粒喔。」
她用手比出寶螺的大小和形狀來。
對了。是自己昨晚睡覺前跟她說的,早上她出門前一定要來叫我起床,我想知道她是去哪裡撿來那些寶螺的。
駝著一座星河般的半圓形寶螺,是她在海邊沬(bī,潛水)石花、敲海膽、拔紫菜的閒暇之餘一粒一粒收集起來的。剛撿回來的貝殼還是活體,為了保持外殼的亮麗,她會將寶螺埋進土裡,等待腐肉在泥土裡被細菌腐蝕殆盡。
小時候,看著她挖出泥土裡的寶螺,甚至一度以為寶螺是長在土裡的。
毋是喔。她解釋這些寶螺是怎麼來的,於是乎我便討著她,也要跟她去「牛罵仔的家」一探究竟。沒想到要如此早起。剛觸碰到寒意的身體立刻窩回被子裡,動作十分不情願。
終於起身後,天已經迷濛亮起。
清晨的海面才剛照上新一輪的陽光,腳印在琥珀的月色中踏出深淺不一的步伐。她走在前頭,牽著我跳過淌在礁石上的浪。
不是每一次撿貝殼都很順利。她說大的牛罵仔要更靠近海的地方才有,甚至要潛水下去石礁底部才摸得到,而我太小,根本跳不過礁。頓時有總被欺騙的感覺,我轉頭要走,她拉著我說,「以後阿嬤若是有揀到閣卡大粒的牛罵仔才攏互妳。」然後帶我在岸邊撿拾一般像寄居蟹類的小貝殼。
「你愛揀誠濟互我喔。」
「好好好。」
她如此答應。可隔一日又騙我說要帶我去撿寶螺,再次將我從被窩裡叫了起來,結果還是如同前日,跺著腳跟在她身後,踩踏浸泡在海水裡的自己的影子。
始終不明白,她為何總愛趁著大家熟睡時,獨自帶我到浪花的前頭,只為追逐一次次太陽升起前的破曉時分。
阿嬤晚年中風,意識還算清楚時,她用著含糊不清的語音告訴我,家裡的哪裡哪裡有牛罵仔,是她特別藏起來的。土裡,陶甕裡,塑膠袋裡,餅乾鐵盒裡⋯⋯是她悄然無聲地用了大半輩子,在海蝕坪台上,在浪潮間隙中,拾滿了。
後來,她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也逐漸消失。
同時也忘了,我已經長大了。
*作者曾獲文化部青年創作獎勵、國家文藝基金會創作補助、屏東縣作家作品集、吳濁流文藝獎、後生文學獎、教育部閩客語文學獎、中興湖文學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最新著作《曙光:來自極東祕境的手札》(三民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