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筆名是東山彰良,本名叫王震緒,小學時隨父母常住日本福岡。維基百科日文版介紹他是「台灣出身的日本小說家」。五月中旬,日本出版商集英社將「渡邊淳一文學獎」頒給他的作品《我殺的人與殺我的人》,獲得獎狀、獎品與獎金兩百萬日圓。
在頒獎舞台跳「月球漫步」
主辦書商慎重其事,多次聯絡確認細節。也算沾光禮遇,最後我們三家台灣媒體,爭取到闢室面對面近距離採訪東山彰良的機會。
芥川賞得主、小說家高樹信子穿著粉色和服上台致賀詞,她優雅又幽默地「虧」東山彰良,從二○一五到一八年,短短幾年內橫掃直木賞、讀賣文學獎和渡邊淳一賞,這三大獎她「一項都沒拿到過」。
「我爸一直跟我說,作家沒什麼了不起,不要把自己看太大。」這是那天聽到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我只會寫小說,沒有什麼比別人好。」
東山彰良在小說文字之外,是個超乎我想像的坦率、甚至有點「古錐」的王震緒。例如他直白地說,當初取日文筆名,因為不希望日本讀者「看到中文名,以為我寫的跟認同問題有關。」他反覆說自己非常喜歡好萊塢電影,在寫以台灣為背景的成名作《流》之前,想寫「像好萊塢那樣的娛樂小說」,一點不裝腔作勢。甚至領獎這天向記者坦承以前「沒看過渡邊淳一小說」,是獲獎後才拿來讀,而且至今沒看渡邊那本轟動台日的代表作《失樂園》。
至於最古錐的一刻,發生在舞台上。當出版社頒發獎狀後,東山彰良轉身往台下走去,但似乎心裡也知道流程好像不是這樣,他放緩腳步、豎起耳朵注意聽司儀指令。一聽到要站回原地領獎品、獎金的時候,他竟然逗趣地在舞台上模仿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的機器舞,幾步倒退才轉身走到舞台中央。
寫台灣因日人有點熟又不會太熟
日本社會拘謹多禮,文壇講究正統論資排輩,這點連村上春樹也曾經質疑抱怨。很難想像在舞台上和舞台外「坦率可愛」的東山彰良,是「典型」的日本作家。隔一天才想到,雖然他已在日本娶妻生子、居住四十年,但他坦率可愛「不那麼日本」的那一面,會不會就是十歲以前「比較台灣」的那個王震緒?
「原本沒計畫以台灣為舞台寫小說,寫台灣並不是計算出來的結果。」東山認真地釐清:「我很少讀日本、台灣、中國的小說,大部分看歐美作家……尤其喜歡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南美,比較魔幻風格的故事。」刻意取日本人筆名發表作品,迴避身分標籤,後來又回過頭寫台灣,只是因為魔幻寫實手法寫日本,「讀者太熟悉」,所以靈機一動把場景搬到他熟悉的台灣,用時空挪移的距離感,創造有點遠又不太遠的想像力。
寫作十五年,一心想寫出好萊塢娛樂電影故事的東山,因緣際會用台灣的泥土耕耘、日本的文字栽培,無心插柳盛開出南美魔幻小說風格的花朵,因而聲名大噪。讓人想起日本直木賞串起的三位「台灣的日本作家」──東山彰良、邱永漢、陳舜臣各自不同曲折的台灣認同故事。
導演吳米森曾經拍攝紀錄片《再見原鄉》,影片採訪日本學者岡崎郁子,她回憶一九七○年代剛到台大念碩士,設定論文主題想研究台灣文學時,被中文系主任打槍:「台灣文學?台灣哪有文學?」
《再見原鄉》到日本追蹤台灣文學的前世今生,岡崎郁子談到陳舜臣時,用曖昧的神情微微地搖頭,含蓄表達對作家在台灣和中國國籍間轉換的不認同。吳米森帶著鏡頭走訪神戶陳家,對方回應父親純粹是為了工作出入中國方便需要。
至於邱永漢,岡崎在自己研究台灣文學的專書裡,高度推崇他是第一位以日文寫作二二八事件的作家。但邱永漢曾經長期隱瞞母親是日本人的出身,以及後來幾乎放棄文學,專注投資發財等轉折,日本文學研究者難免感到悵然若失。
故鄉從未真正離開
台灣原本是原住民族的樂土,後來經歷荷蘭人、清朝、日本殖民,到蔣家國民黨政權移入。台灣的身世,本來就不是一句話能說清楚的混血兒。如同這三位獲得直木賞的「台灣的日本作家」,有人是台灣出生,有人是日本出生;有人一開始就寫台灣族群衝突,有人後來都寫中國歷史故事;也有人取日文筆名,本來不打算要寫台灣。
無論作品裡看得見台灣或暫時看不見,故鄉都像是作家心裡的一個胎記。作者可以耕耘她、繞過她或刻意忽略她,其實她都沒有真正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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