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董把頭埋得很低,正全神貫注地用一個小錘子敲鞋掌,一點點地,功夫極其細緻。可能是因為視力不好,他戴著厚底的眼鏡,眼鏡腿用白色的膠布纏起來。膠布有些髒汙了。但你又會覺得,他是個極愛潔淨的人。他穿著中山裝式樣的外套,舊得發白,是勤洗的痕跡。圍裙上除了作業沾上的鞋油,並沒有別的髒汙。套袖也乾乾淨淨的。
我們在旁邊站著,等那女人修完了鞋,試了試走了。女人離開前,對我們一豎大拇指,說,董師傅的手藝,來斯(南京話,形容人有本領)。老董沒有抬頭,口中說,補鞋一塊,打掌三角。聲音機械而麻木。父親稍彎下腰,說,董哥,我是毛羽。
老董慢慢抬起頭,我見他眼睛瞇著,看一看。額上很深的皺紋,跳動了一下。他說,哦,毛羽。
爸把我拉過來,說,這是我兒子,還記得哦,毛果。
老董看看我,說,哦,長這麼大了。
這時我才意識到,父親和老董,是認識的。而且,應該是很久前就認識。
父親捧出那張獎狀,對他說明了來意。
老董站起身來,把手在圍裙上擦一擦,接過來,說,獎狀,好。
他又坐下來。認真地看,沉吟了一下,對父親說,毛羽,給我買個西瓜來。
父親說,什麼?
老董說,半熟半生的西瓜,不要大,三斤上下。
我聽著,覺得很蹊蹺。半熟的瓜,誰會好這一口呢。
父親倒很乾脆地回答,好!
這時候早過了立秋了。南京人好「啃秋」。這也是市面上,西瓜最後一波的銷售大潮。此後,路邊到處都是的賣瓜人,陸陸續續回鄉下老家去了。
我和父親,在西橋附近的菜市場,兜兜轉轉,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賣瓜的。
是個小夥子。他說,師傅,哈密一號,包甜。
他竟然徒手把一個大瓜給掰開了,鮮紅的瓤兒。他看一眼我說,嘗嘗甜不甜,不甜不要錢。
父親問,有生的沒有?
小夥子一拍胸脯說,我這哪有生的,個個包甜。你要給你便宜點。賣完這一撥,我就回老家去了。
父親說,嗨,就是要半生的,三斤上下。
小夥子愣一愣,一刀狠狠劈在一隻瓜上,說,師傅,幹哪行也不容易。可不興這麼消遣人的。
父親看他疾言厲色,知道他是誤會了,說,不開玩笑,我真是要個生瓜。你給找找,價錢好說。
小夥子見父親是認真的模樣,也平靜下來,說,看你是當真派用場的,我給你找找。
小夥子就在瓜堆裡,左翻翻,右敲敲。許久,才翻出一個。不放心,又在耳朵邊上屈著中指,敲一敲,聽聽,這才說,師傅,這個瓜生。將將好。
父親讓我把瓜捧好了,掏出錢來。
小夥子一頓推辭,師傅,你可別罵我了。一個生瓜蛋子,收你錢。旁人知道不是說我黑心腸,就要笑你二五郎當。這瓜送你了。
父親堅決留了錢給他,說,小夥子,你是幫了個大忙給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