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不五時就會聽到「好手好腳就該去做工」這類的話,彷彿做工是一件簡單的,只要有手有腳就可以做的事。
多年前,我曾叫過一批粗工,當時點工行信誓旦旦地說這批工很棒,是身強體壯的中年男性,那說法讓我活像是奴隸市場的買主,他們則像魚市場上待價而沽的石斑、鱸魚或是各種活生生的水產。
到了隔天上午,這些很棒的男人到我的工地現場時,我隱約察覺這些人不行:獨輪車使用不上手,搬紅磚的時候不知道屈膝,以為灰袋和白袋都可以輕易上肩,米袋裝得太滿。但當時的我沒太多想法,只是要進度完成。
指示完畢後,我隱隱約約知道他們的身體可能受不了,只是沒想到這麼快!才到中午時間,這些人就紛紛氣喘無力,很顯然地已經過勞,甚至有幾個人對我說「自己不行了」,手、腳、腰、背都開始痠疼起來。
我當場便念起帶他們來的老闆:「你的工根本不能用!」
這些看起來仍舊好手、好腳的工人根本不知道抬東西時要彎膝蓋,不彎腰,不知道推獨輪車得人和手都在後端握著,不知道白袋裝的二十五公斤黏著劑要身體夠好才可以上肩,五十公斤的灰袋水泥應該平放在背上,用揹的走,甚至也不知道整理碎石、碎磚時,米袋不可以裝滿。這些年約四十的勞工們被我數落一番,只能在一旁抽菸。
我的標準很簡單:工作能力比我差的都不能稱得上是好工人,畢竟出賣勞力的人不該比監工的力氣還差,還不努力。人力派遣的老闆聽了,苦笑著說他會帶著做,接著告訴我這陣子的工都是過去做卡拉OK伴唱帶的,因為景氣不好,日子難過,大家才到工地來一起討生活。
隔天,阿海師聽我說這些事情後,對我說:「你錯了!這些人就是可憐才到工地。誰喜歡到自己從沒做過的地方工作,還要被一個小自己二十歲,可以當兒子的人數落?都是國民黨和馬英九心向中國……」身為老師傅的阿海師接著懷念起以前陳水扁,甚至李登輝時代的景氣,直說著要我對這些勞工寬容點,「你還年輕,所以不知道身體的操勞……」更諄諄告誡:「我們不是軍公教可以死活一輩子給國家養,都只是苦命人,想靠雙手養自己家。對這些甘苦人好就是積陰德,別像那些開單的警察和統治我們的法官。年輕人要知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與其讀書,不如多做一點好事……」阿海師如同父親,也像是導師,以他的人生經驗為我「開示」。我則心想:人窮命賤運氣差,風水到現在看也看不懂,這話似乎還有點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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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一群監工朋友聚餐,同溫層相處總是有比較多的話題,交換著搞不清楚狀況的「天兵工人」故事:找不到廁所,亂尿尿在電線上被電昏;站在鋼樑上面用砂輪機切鋼樑,結果鋼樑切好了,人也掉下去;站在吊車下面,被勾索甩到倒地;叫他整地開條小路,結果拿鐮刀亂揮到蜂窩,被蜜蜂追著跑;不會推獨輪車,在過架板時連人帶車地掉到水溝裡……身為監工的我們有太多關於這些工人的蠢事可以拿來說,即使比起當兵還要悲慘也不在意,我們是笑著說的,同溫層各自有各自的殘忍,我們也只是習慣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