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問阿源他爸爸在哪裡?阿源說他爸爸住在重慶北路,只要看到他來,他爸就跑。有一天在路上攔到,他爸爸看到他,竟加速他的駛庫達摩托車,頭也不回地騎走了。「我爸怕我跟他要錢!」阿源無奈地說。「可是騎駛庫達的都是有錢人耶!」我忿忿不平。「我爸說他現在沒錢了,他生意失敗!」阿源愁眉苦臉,接著說:「我媽告訴我,其實是我爸又找到第四個老婆啦!他要養很多個家!」
一整個禮拜,細姨街雨下個不停,不但天井積水,連街上的水都淹到騎樓下來了。整條細姨街好像條吸飽水發霉的大海綿,不用擰就溼滴黏滑。
來買東西的大都是女人,其中幾個年輕的穿著時髦又洋氣。也許是下雨的關係,她們的腳上套著夾腳拖。柔嫩的腳趾上豔紅的蔻丹配上細白的腳背,在水中滑來滑去,宛如一條條炫目的魚兒在水中優游。這些年輕的女子嘴角掛著青春的優越,好像知道其他女人的身分,不經意的一瞥,竟飄閃出一絲絲睥睨的眼光。
雜貨店儼然是這條街的轉播站,每天都有不同的新訊息傳入轉出,拼湊出一幅幅不同女人的生命圖像。然雜貨店的油鹽醬醋才不管什麼日與月、年輕或年老,他們只是安穩的排在架上,看著眼下的女人,來來去去更換她們的糾葛。說的都是自家私密,與男人的無情有關。在咒罵和哀嘆間雨更大了,訴著說訴著淹殘淚眼。鬱灰的天空陰翳低垂,彷彿有止不住的淚,潸潸不歇,聽來聽去都是悲傷的故事。這天傍晚,表姨望著烏雲密布的天空喃喃自語:「這裡都要做大水了,那些死男人都不敢來,八成被大某看死死。唉!這就是細姨的命!」
水越來越高,表姨是這地區的里長,她忙進忙出,一下到街尾看水位,一下到街頭送米糧。除了來幫忙的工人,細姨街鮮少有男人出現。表姨說這條街很多家裡都沒有男人,她們的男人大都住在另一條街,這條街只是男人們的備用所。什麼是備用所?我不敢多問。就算在表姨家,也看不見有男人。所幸表姨和這些女人不同,表姨丈和我父親一樣在日本經商,而非住在另一條街。可以確定的是,表姨的雜貨店是許多女人傾訴之地,倒掉心中滿滿的苦,以便再裝進新的怨。
在那幾天,我聽到表姨最常說的一句話:「女人呀!要堅強!最好積點錢做生意,別指望細姨好命,稍有年紀,男人就跑啦!」
一天,難得看見一個男人從騎樓下經過,那人非常眼熟,仔細一看竟是個相當有名的諧星。我興奮的跑去跟表姨說,表姨只是笑笑,說在這裡看見什麼人,別到外面隨便講,她說那名諧星是有名的好爸爸好丈夫。
那七天很快就過去了,繼母來接我們。在回中部的火車上,我告訴繼母在細姨街聽到的很多有關細姨的故事。
「是嗎?表姨兒子沒告訴妳,他媽媽也是細姨?」
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感覺細姨街上空的烏雲,一下間全衝進我胸口,壓得我胸痛。
火車轟隆轟隆的過了一個又一個漆黑的山洞,好像無止境般。朦朧中我看到一池濘泥,許多受困的魚兒張著大嘴,好像努力要躍出池子,那些大魚嘴越逼越近,像黑洞般要把我吞蝕進去。
幾十年了,再沒到過細姨街,甚至連它正確的街名都不記得。繼母後來也因故離開我家,這位我只喚過七天「表姨」的女子,容貌已模糊,但我依然記得她穿梭在雜貨店的身影,像個悠長淡遠的夢境。那靈魂依然醒著,溫暖且堅定。
*作者為作家,世新大學副教授。著有長篇小說《沸點》、《生死十二天》、中篇小說《少年鼓王》、散文《散步到奧地利》、《和女兒談戀愛》、《關於愛,我們還不完美》、《親愛的外婆》等。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細姨街的雜貨店》(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