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謝旺霖遇見,就有一個心底很深之處的感想:「這是個天生要說故事的人。」需知我從年輕至今,身邊遭遇的各種小說家,都是身懷劍匣,以各種奇術攝馴煉養故事的魔法師,有以身世之慟、靈魂玻璃皿的破裂、以遊蕩艷遇冒險、以對不同歷史的摺疊、以哲學為彈射座椅而飆向超重磅力的高空、以對人情世故之精微觀測,如張愛玲式的描圖者……我見過各式各樣如習武者,各門武藝的專業說故事之人。
但和謝旺霖喝咖啡的那個下午,天啊,他是個小我二十歲的年輕人,但故事不斷從他口中噴迸,像一顆不斷掉出晶瑩豆粒而不會枯癟的豆莢;我陷入一種小時候就聽過的狀態:《一千零一夜》那樣的聽故事者的迷醉。從他的少年(簡直就該寫一系列臺灣版的《惡童三部曲》),他沒有寫進任何一本書裡的另一次異國流浪的某個迷路之夜,他曾認識的某個人的不可思議的故事,他的故事像你是一個像駭入美國國防部的駭客,但打開視窗,又冒出另外需要深度進入的視窗,然後新的那個視窗,又像繁花簇放又打開一個接著一個不同的新視窗。
我當時的感想是:「旺霖,你專心來寫小說,我就不要混飯吃了。」
他說:「我一直在寫啊。」
我想說一下,我閱讀他這本「印度步行流浪」或曰「大河盡頭」(恆河)的暈眩感,想像的視鏡不斷被打開,一種超乎「可能有一台攝影機晃動著拍攝的公路電影」,那種皮膚感受到刺痛、寒冷、炙熱;鼻子感受到的腐臭味、河裡濁泥的味道,辛嗆香料的味道、路途中相遇的底層人類身體的味道;耳朵記下的各種暗夜芙蕖、水聲異盪,或緣遇之人說過的哪些對話……一種五感全開的,像古代僧侶的流浪,遊歷的旅途。
我沒去過印度,但可能腦額葉已存放了諸如奈波爾《幽黯國度》、魯西迪的幾個長篇、阿蘭達蒂的《微物之神》,甚至福斯特《印度之旅》,甚至某些(我看得不多)寶萊塢非常感人、搧人熱淚的電影……這些影影幢幢,布灑在那遙遠的我之於「印度」的虛妄想像。另外,我的一位老師,是虔誠的佛教徒,在一次去印度參見大寶法王的旅次,竟嚴重中風,由國際SOS及家人搶救回臺灣;一些不同的長輩、朋友,不同的各自背包旅行去印度,帶回來的片段、破碎的描述,使我對於那片大陸,那個充滿歷史創傷、史詩巨著,我至今認為是外星人降臨的佛陀、那些古怪嘻耍快節奏肚皮舞或國慶疊羅漢機車特技的國度,有一層厚厚的想像稠狀之牆。
對我(或大多數人)來說,「印度」應該是另外一個時空吧?開玩笑,它可是《西遊記》中唐僧師徒四個一路降魔、被魔抓起來,九死一生所朝聖的那個天竺啊。但一如很多年前,謝旺霖便以肉身,奇異的單車孤騎,自己走進那同樣也是許多人心中「超時空」的西藏,那種將肉身可能遭遇的不可測侵襲(不論大自然的凶險、惘惘揣測的沿途盜匪,甚至不理解的當地禁忌或警察機構),還原到一種中世紀的旅行方式,旅資也降低到極度貧窮的近乎僧侶方式,展開的非獵奇、非現代性櫥窗展廊式侵入,一種讀著讀著,跟著進入他那種步行,一種隨著所遭遇的人、故事的「覺悟」(對不起,我用這麼重的詞,但真的是一種在黑暗播放式,安靜一張一張投影幻燈片,解說著每張圖影之故事的,感覺和「啊,是這樣的」那種領悟),一種人類兩隻腳行走於空曠大地的訊息、印象,最初始的悲憫或單純的人類同類相遇之愛,那種「慢慢聽我說」的故事還充滿靈魂,飛蛾撲向燈焰,牆上投影如此巨大,那麼美好的聽故事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