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瑜觀點:朱雲漢的愛中國,豈是一個立場?

2023-02-13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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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全球南方對殖民歷史發動批判,質疑母國事先種下獨立後的族群分裂基因,導致現代化變質,則民主自由充其量是華而不實的海市蜃樓。朱教授在世紀之交就已注意到這股潮流,二十年後更稱之為被「層層節制的自由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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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概念不新鮮,街坊通稱為「鑲嵌的自由主義」(embedded liberalism),有誰看得懂呢?朱教授別出心裁的翻譯,扭轉了主客尊卑,揭穿自由主義的外來性,更體現出在地社會的能動性與顛覆性。世紀更迭前夕,他對西學已然警覺。

奠定朱教授後半生學術志業的,一是胡先生對西學在各地的分裂社會遭濫用後的反省,二是全球南方探索非西方發展路徑的士氣如虹。朱教授猶駕馭中國崛起的教訓,大規模地歸納評比中外治理經驗,賦予中國無遠弗屆的世界性。

在改革開放所實踐的非西方路徑上,朱教授超越了胡先生面對西學的困境;在台灣分裂社會的壓力中,他傳承了胡先生對群性撕裂的診斷;在中國崛起的世界各地之間,他的高思釋放了胡先生對民族淪亡的肉體危機感。

朱教授所愛的,是對分裂社會充滿了政治啟示、對台灣在世界中重新定位提供了戰略啟示、對反思西方現代化道路具備了知識啟示的文化中國。那不是待宰的肉體中國,而是無窮的精神中國;不是危機,是解藥;不是立場,是靈感。

愛護屬於所有人的中國崛起

各界以「立場」描述朱教授的中國敘事,與其說年輕人透過文字,表現自己對老師政治「轉向」的寬容,不如說是藉由對比他們自以為與老師的差異,來凸顯本身的正確立場,表彰自己繼續傳承老師已經放棄的民主自由價值。

按民主自由的價值,凡涉及立場,由各人決定,旁人無由置喙,所以追思時,當然可把朱教授的立場擺一邊。但既然擺一邊,為何幾乎人人不約而同還要畫蛇添足說,我把立場擺一邊?可見,不能擺一邊的,正是表演追思的他們。

此間的追思文章,往往回憶老師的謙謙君子,溫文儒雅,樂於助己。不這樣回憶,如何合理化他們寬恕老師所謂的中國立場?但把他當例外來展示的這條公式,鞏固了分裂社會的敵我想像。而他,決定用崛起的中國呼喚他們猛回頭。

結果,表演追思的人高姿態地寬恕老師,是在掩飾他們對朱教授敲響的警世鐘,惶惶不安——我們不質問老師,那老師對我們的立場也就無權深究。於是,他們自己如何進入現在的立場?動機何在?有多堅定?都逃避不面對。

換言之,若非他們親炙過朱教授,他對中國的立場就不能擺一邊。一旦遭遇不相識的覺醒青年,就得承受尖酸刻薄而不見饒。弔唁者的寬恕因而不是尊重他,影射的其實是對敵霸凌,但饒你一回的立場自白。

此何以胡先生在生前屢次提醒,民主化是道德問題。痛恨自己文化的統治階層,必造成分裂人格與分裂社會,充斥侵略性、投機性、反覆性。認真面對全部自己,無懼於自己,才能對自己言行有責任感,而民主恰恰就是責任政治。

准此,朱教授所歸納分析的中國,不是他個人擁有的中國,而是一整個時代的所有人都擁有的中國。能將自己的所有,加以愛護,不但能養成自由民主的文化基礎,甚至能把受層層節制的自由主義,昇華為文化涵養豐富的自由主義。

(本文在「全球華人政治學家論壇暨環球兩岸研究會」於2月12日舉辦《朱雲漢教授追思會》上發言,感謝學者王雨舟與郭銘傑提示寫作方向)

*作者為國立臺灣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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