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的永和區是全台灣人口密度最高的行政區, 房子很多,路都窄窄的。
而新生地又是永和區裡一個特別的所在。位於永和最西邊的新生地,在一百多年前還是很深的新店溪河道。日治時期這裡叫做烏霧潭,和碧潭一樣是龍舟競渡的絕佳地點,可惜後來河道淤積漸漸成為沙洲。
民國五十一至五十二年,永和鎮修築新店溪堤防,將河川地圍入堤內,填土以後成為建築用地,也就是今天的新生地。
我出生前的家原本在光復街底的堤外,築堤後分配到新生地安家。
新生地的房子與巷弄是永和區裡最小、最窄的。我們這附近只有三種坪數:六坪、八坪和十坪。我家是臨馬路的六坪二層樓小屋,二哥、我、妹妹都是在新生地出生。小房子住不下六人,所以小學一、三年級時陸續翻修增建了沒有鋼筋的三樓。三樓陽台很「敏感」,若正巧有人從巷內跑過,陽台就會晃個幾下,媽媽說她每天總是心驚膽跳地在陽台晾衣服。這裡大多數房子都進行過整建加蓋,有些住戶甚至增建到七層樓高,而樓上坪數比樓下大的奇景比比皆是。
新生地大部分的居民是隨政府來台的「外省人」,浙江大陳島人比例最高,多居住在前端的大陳新村。街坊中也有山東人、客家人,從小就很常聽到因為語言差異而導致的趣事。例如:大哥名字台語發音和母雞二字很像,於是兩位哥哥榮獲了「大母雞」和「小母雞」的綽號。而我在學會認字之前都以為自己叫「秀芬」呢!。
我讀小學那段時間是新生地的刺繡外銷高峰期,許多大陳婦女會在屋外擺放繡架,一邊在毛衣上繡花一邊聊天。我好幾位同學的媽媽都在家裡繡花貼補家用。媽媽也曾繡了好幾年,白毛衣上繡著白花優雅好看。聽說這些毛衣都是外銷日本的。媽媽去工廠上小夜班後。繡花架就被綑綁起來,遺忘在家裡的某個角落了。
爸爸和媽媽的作息則完全不同。他在清晨四點半就到河堤外的菜園工作,七點半回家休息片刻,再去河堤對岸的青年公園上班。下班後又回到菜園直到晚上七點半回來。因為要早起,爸爸總是早早就寢。假日一樣很少看到爸爸,不是當水泥工就是去戴笠媳婦舊宅修剪花木。
我對爸爸的印象就是帶著腫包的額頭、被機具割傷的手掌、不停工作的微駝削瘦身影。
沒有代工的時候我常被叫去菜園幫忙,用泵浦汲滿廢棄浴缸的水或是幫忙拔雜草。有一年爸爸的白蘿蔔大豐收,我和妹妹兩人洗淨了腳,在澡盆裡踩踏灑了鹽巴的蘿蔔,直到蘿蔔出水乾癟。那一年,家裡連吃了好幾個月的蘿蔔乾呢!
後來某一年公所進行河川地整建,爸爸的種菜副業被清理挖光了,他不知道去哪裡帶回家庭代工—組裝玉兔原子筆、黏小天使鉛筆橡皮擦。不知何時開始文具店或賣場裡已不見玉兔原子筆的蹤跡了。小學時我喜歡用的是秘書香水原子筆,墨色好看又有香味,翻開作業本一股香味撲來,寫作業時心情跟著愉快起來。
但是爸爸就只用玉兔原子筆。
那時我已出社會工作,家庭代工的錢絲毫看不上眼,但爸爸勞動的手又粗又不靈活,一隻原子筆組裝半天。我和妹妹捲袖幫忙,父女三人安靜地圍在茶几邊重新體驗童年的代工時光。身兼多職的爸爸很少和我們一起做什麼事,連吃飯時間都不同,那段短暫的父女手工時光一直停駐在腦海裡,彌足珍貴。
找代工來做一來是不敢在蠕動的蟲蟲堆裡拔雜草(爸爸用的是水肥),而且代工的錢能付自己的學費和看漫畫。代工生活有苦有樂,也有人情世故的一面。這些點點滴滴成為我童年回憶裡最重要的寶藏。
*作者為金鼎獎繪本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家庭代工的滋味》(蔚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