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以為黃仁宇是著名的歷史作家,功成名就,那你就應該看看他1980年的景況。那個時候,黃仁宇剛被美國紐約州的一個二流的大學解聘。失掉紐普茲紐約州立大學的中國歷史教席的黃仁宇,學術生涯中輟,家計無著,彷徨失落之情,可想而知,那也正是書寫回憶錄《黃河青山》的時候。
《黃河青山》之中,不免的要對落個沉重打擊有所記敍:委婉隱約的文字中,透出受到屈辱的巨大痛楚。當然,《黃河青山》,不祇是陷在一個傷懷自憐的情緒裏。這本厚6百多頁近40萬字的回憶錄,替1年前去世的黃仁宇的歷史史觀,作了全面的論述,精彩的是他個人豐富的生命經驗,敏銳的觀察,動人的文字,在中國歷史長河的最近60年過程中,黃仁宇終於領悟出,他和千千萬萬中國人在歷史經驗中所經歷的痛苦,都有一個合理的根源。
不像美國的大文豪海明威。海明威寫作動機中生命的苦悶,也許來自太安逸優渥的生活。黃仁宇的《黃河青山》,開始不久回憶印緬中國遠征軍的艱苦經驗,就像他被日軍狙擊手打中右大腿的意外,是半被迫著掉進去的歷史宿命。《黃河青山》中有些戰爭的場景,雨中準備出征的一隊美國大兵,孟拱河谷陣亡的日軍上尉,文字中的對戰爭敵對者的悲憫,似乎使人想起海明威著作中的戰爭描繪,祇是黃仁宇的比較簡短,也比較真切。
他自己也說,他的印緬遠征軍的回憶,或可以看成是「史迪威報告」中國版。作為中國軍隊中一個低階軍官,後來又做了史迪威以下中國軍隊指揮官鄭洞國將軍的參謀,黃仁宇用他身裹長滿蝨子的棉襖,穿著草鞋行軍的經驗,見證史迪威將軍帶著完整後勤補給系統作戰的美軍概念,在當時中國的環境,是多麼的不切實際。
黃仁宇中輟大學學業加人國民黨軍隊以前,在湖南長沙「抗戰日報」工作了一陣子,認識一批後來成為共產黨文化旗手的朋友,他們曾力勸他加人共產黨解救中國。但是對於私慕拿破崙的黃仁宇來說,躲在暗處放冷箭然後快速逃走的共黨遊擊戰,顯然不合他的口味,於是他加人國民黨的軍隊,也認識許多懷抱同樣救國之志的青年。
結果這兩批相同理想抱負的人竟然在中國近代史中演出最殘酷的血醒鬥爭,黃仁宇認識的一些朋友成了烈士。黃仁宇自覺因命運使然,自己得以身免,他的回憶錄中有一種懺悔,「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雖不是有意,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逃兵,虧欠這些在歷史洪流中捐軀的人。
黃仁宇後來的際遇,相對來說還是平安的。他自己也說,原本選擇在美國做學術工作,不過是想尋求舒適和隱私,並無更大的野心,但是他經歷過的中國近代歷史,使得他漸漸不能接受一些美國的主流中國歷史學家的看法,簡單地將中國歷史發展看作善和惡的對立,「白雪公主」和「巫婆」是黃仁宇用來給美國讀者的描述。他認為自己親身經過的那一段歷程,是由一個更大的、更長遠的歷史背景塑成,當他逐漸在其中思索出一個結論,一切看似殘酷和荒謬的歷史過程,便有了更合理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