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賡被淹沒是很徹底的,至今不僅早已被中國人遺忘,想找一點有關他身世的資料也是大海撈針一般。價值破碎下的人格破碎,其所謂「曖昧如晦」,不只是「夾在中間」那麼簡單,風俗還是舊的,新潮誘人但是也殺人,因為人言可恤,張幼儀就處處忌憚人言,父母公婆甚至弟兄兒子;林徽因「一九三四年硤石車站」,她那篇散文的詠嘆,誰又寫得出來?她一生仿佛都處在這微妙卻殘酷的caught in the middle﹙夾在中間﹚,而淩叔華何嘗不是?
林徽因此人,真是民初中國一位罕見才女,悲劇性的深刻也是群芳之冠,庶出於林長民之妾,一生為母拖累;愛幕神交於徐志摩,但不願嫁給他;與思成的感情如何不得而知,但有建築分心,可是她最傑出的設計「故都的項鏈」(北京城墻改公園)付之東流,而後她可能傷感而死。她的天賦在藝術的多方面,真正一個絕代佳人,要涵蓋了四九後的命運之逆轉,才更顯悲劇性。
八十年代我接觸梁思成題材,對他如此屈服於專制的顢頇很詫異,與他對中國古建築的醉心不協調,一種性格上的軟弱,只有對自己「洗腦」一個向度,絲毫沒有反抗,還在反右中入了黨,不可思議。從薇爾瑪的書中可以看出,這是梁啟超對這個兒子早期嚴厲的壓迫式教育的後果,使思成沒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意識,二十年代在費城留學所受西方之教育對他影響不大。
我曾為梁思成寫了一篇《最後的故都》,偶然看到一個資料,說四八年中共圍困北平時,曾到清華園找梁思成詢問攻城打炮需要避忌哪些古建築,令梁林極為感動;但江山到手後,大肆毀滅古城,為建天安門廣場先拆金水橋前三座門、正陽門牌樓,後為交通又拆東西四牌樓、北海「金鰲玉東」橋,急得梁林直哭。
梁林曾飽受日本侵華戰爭之苦,顛沛流離大西南特別是李莊那九年,對他們是一個徹底的幻滅,所以抗戰後對國民黨打內戰深惡痛絕,其實他們不知道是共產黨非打不可;這個時期受過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對共產黨的一邊倒是普遍性的;後來在共產黨極權下是更徹底的毀滅,可是沒有資料顯示他們有過再次的幻滅,梁思成從精神上被征服是明顯的,那麼林徽因呢?看不到資料。他們那個兒子梁從誡有篇回憶,竟刻意突出母親「思想改造」的一些資料,尤其是林給梁的兩封信說她如何被斯大林所感召,以及如何對自己「改造」, 讀了令我有一夜竟不能成眠。
只有第一次幻滅,此後在更劇烈的精神奴役下連第二次幻滅的能力都沒有,這是非常悲劇性的,尤其在林徽因的個案上,她是一個具有叛逆性格而又不極端的極有教養學識的天才,竟也是這種結局,這是我難過的地方。也許她的早死才能解釋。同情他們的費正清夫婦則要到八九年天安門屠殺後才有所醒悟,也是一個悲劇。從梁啟超到其孫子,真是二十世紀中國的一個縮影。梁從誡對其母之墓碑文革中被毀毫無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