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當我終於爬上樓,在那同樣顫巍巍的樓板上站定,將眼前風景盡收眼底時,便立時明白了王姑娭毑剛才對我的婚戀狀態表示憂慮的原因。
「群魔亂舞!」這是第一時間閃過我心中的詞語。
這是車間嗎?說它是公共澡堂的更衣室還差不多,或者是瘋人院。一幫蓬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們濟濟一堂,四下裡閃動一片豐乳肥臀。我們上來時,這幫女人大概正在講笑話,人人一副笑得要死狀,有人朝天大張著嘴笑得喘不過氣,有人拍打著雙手笑得渾身直抖,有人彎腰狂拍自己的肚子,相鄰的兩個女人則互相拍打著彼此。對著樓梯口的那名身著一件髒兮兮灰背心的胖大女子,大概是引起這一笑場的根源,因為她正志得意滿地朝四面八方巡視,好似一名得勝的將軍在檢閱自己的戰果,那神氣分明在說:「如何?笑死你們了吧!」
一串串的笑聲和叫聲在這幫奇形怪狀的人群中翻騰著,滾動著。這麼狹小這麼悶熱的空間!這麼喧鬧這麼雜亂的聲音!即便是在高音喇叭聲中成長起來的我,也被鎮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後一退。
可王姑娭毑一隻手從後面頂住了我的腰:「莫退莫退!」她道,「這裡退不得。」
她另一隻手則用力往下壓出一條淩厲的直線,向人群發出一聲大吼:「不准笑!」
見效果不顯著,又厲聲加上一句:「再笑扣錢!」
喧囂倏然而止。剛才像瘋子般手舞足蹈的這一屋子半裸的女人們,頓時定格在了她們剛才的姿態上,但緊跟著就發出一片質疑聲:
「扣錢?」
「笑一下都要扣錢?」
「我們犯了哪條王法?」
「笑都不准笑那我們只有去死囉?」
王姑娭毑對這些問題一概不予理會,大力拍著手道:「安靜!安靜!」跟著她把我往前面一推,介紹道:「來了個新工友。」
「只不過是一隻新工友哦!」灰背心女人把兩隻肥手一拍,「嚇我一大跳,還以為來了新領導呢!穿得跟王洪文老妹似的。」
「真的哦,像死了王洪文。」馬上有個聲音與她一唱一合,是坐在她旁邊的一名乾瘦女人。也穿一件背心,不過顏色是藍的。
一片哄笑中,王姑娭毑也笑了,嗔罵道:「瞎講之講!王洪文老妹會到我們這鬼地方來?」跟著正色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看清楚,人家新工友也是個角色咧!曉得她是哪個啵?」
那無數道雪亮的眼睛刷地一下聚焦到我身上:
「是哪個?哪個?」
「麼子角色?」
「未必真的跟哪個中央首長沾了親?」
最後這句話是灰背心講的。現在我看出來了,別看這女人言語粗俗,面目可憎,卻儼然這裡的意見領袖,語不驚人死不休,開口定必引起一片捧場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像大合唱的副歌部分,經過排練般地響亮齊整。
王姑娭毑等她們笑夠了,都好奇地望住她了,才不慌不忙給出答案:「陳書記你們總曉得是哪個吧?人家是陳書記的姪女妹子。」
話未落音,那些誇張地往前伸的脖子便都誇張地往後一仰,發出一片「哦嗬」聲,從那拉長的尾音所表示出來的餘韻裡,透露出的是明白無誤的嘲諷。
王姑娭毑忙又道:「陳書記親自用單車把她送來的咧!一直送到樓底下。」
「用單車送的?」藍背心笑問,「坐後面還是坐前面?」
經歷過了六年底層生活摸爬滾打的我,自然明白那被強調的「坐前面」三字是何寓意,頓時氣紅了臉,「下流!」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
那王姑娭毑到底精明過人,立時看出了我的情緒,連忙拍下我手臂安撫道:「莫理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作者王璞,生於香港,長於中國。曾任職出版業與大學教師,現為專職寫作,本文選自作者小說新著《故城故事》(二0四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