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隔壁的魚壽司老闆阿雪姊說,車嬸以前相當辛苦,曾背負不小的經濟壓力,必須打拚賺錢養家。可能從那時開始,她要賺早上市場客人的錢,也期待晚上附近海產店食客的光顧,結果就是一天有一半的時間都待在攤子上。現在年紀大了,兒女也長成,肩頭負擔稍減,但三、四十年來的習慣很難改,因此就過著如同以攤為家的生活。
車嬸紅茶攤,就賣兩、三樣飲品,在手搖茶店動輒四、五十種產品的時代,可說相當特別。尤其手搖茶店為滿足客人多元需求,甜度與冰塊都能客製調整, 大家只要曾目睹手搖茶店的熟客,兩、三句行話「少少」、「半半」、「微半」、「微去」⋯⋯頃刻就將五、六杯飲料點完,同時進行甜度與冰塊量微調,商家與客人盡皆講求效率,令人佩服不已。
但車嬸的紅茶就那麼一味,甜度都已預設,約等同於「全糖」程度。我的許多臺南朋友都覺得理所當然,「那樣茶味才能被引出來⋯⋯」雖然我未能體會其中深意,但身為南部人,其實還能接受。
車嬸是怎麼說的呢?她說糖要加足,茶澀味才能被壓住,也要在適當時機加糖, 又不能加太多,以免酸味影響餘韻。對照車嬸辛苦地看守小攤四十年,努力維持家計,聽她說著紅茶的甜澀如何平衡,令人感覺似在調配人生的滋味。
車嬸的所有冰飲,都出自於親自調理,其中桑葚的處理極為麻煩。她將桑葚種在自由路一帶的自家園裡,採收與處理從不假手他人,甚至必須因此一整日無法營業,費工所得不過幾罐原汁,也只能讓她賣個幾星期。車嬸的想法很簡單, 種了桑葚,就要採收,就要熬製原汁,但如此費工能賺多少錢,是否符合成本, 她也不知道。老闆兼員工,事業、家務混在一起,讓利潤與成本的關係,有時變得很難計算。
又例如車嬸的青草茶。我起初好奇她的仙草原料購自何處,沒想到她回應,購買不划算,十餘種青草茶原料,都出自自家的兩塊農地,只有其中一種要到關廟的山裡採收。對她來說,全部的材料都不是用錢買來的,但顯然車嬸一定沒將自家種植的時間換算為成本。
白天時,車嬸的攤子,時刻都會有兩、三位,年紀也在七十歲左右的老顧客,點上一杯紅茶,就坐在椅子上彼此聊天,她們從不急著回家,議論著彼此家裡發生的事。此時,紅茶攤比所有公私立安養機構,還具備有照顧老年人的能力。車嬸的紅茶與甘蔗汁,只有一杯與一瓶兩種選擇。一杯的容量約為兩百五十CC,售價十元,對照手搖茶店動輒七百CC以上,甚至超過一千五百CC以上的胖胖杯,容量加大,售價提高,才能創造更多利潤,有時實在搞不懂車嬸是在做什麼生意。
車嬸的甘蔗汁,知名度雖不高,卻是不少名店的愛用物。有知名魚湯店將甘蔗汁用於煮肉燥飯,也有人兌成甘蔗青販售。只要稍微一想就可以知道,車嬸的甘蔗汁絕非價格嬌貴的飲品。也因為如此,每每讓人迷惘於車嬸紅茶攤成本與售價之間邏輯辯證。
我時常是在極需水分時來到車嬸紅茶攤,相當口渴,因而常問為什麼不改用大杯子,售價也可以因此提高。車嬸只說:「喝不完。」如果旁邊也有幾個阿姨,也一定急忙附和說:「對,喝不完。」她又說了些大杯子無處可堆放的理由。在一般商業邏輯下, 這些說法當然都沒道理。
對車嬸來說,使用小杯子是因為那是這群長者認可最合適的份量,是種為了老年人而存在的友善設計。
我所認識的臺南攤家,如同車嬸的還不少,生意也不是追求利潤最大化而做,其中更有著人情互動的深意,而這一味,正是臺南最深奧且最吸引人的味道。
*作者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研究所博士。現任臺南市文化局局長、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曾任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副館長。本文選自作者 作《府城一味:時間煮字,情感入味,一起來臺南吃飯》(垂涎新版/蔚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