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去參加先鋒營,在那裡待了兩週。每天早上七點起床鐘響,儘管早餐的麵包捲吃起來像橡膠,但餐廳裡分麵包捲的女士們都很親切,甚至很溫柔。早上其他時間,我們會在海邊度過,曬太陽、游泳和踢足球。午餐時間,我們會排隊領飯、優格和葡萄,吃完就回房午休或假裝午睡。下課鐘是傍晚五點。下午我們會打乒乓球或下棋,然後分成不同的學習小隊:數學、自然科學、音樂、美術和作文。晚餐是蔬菜湯,我們總是囫圇吞完,趕著到外頭去搶露天電影的位子。晚上我們會聊到很晚,結交新朋友,年紀最大、最勇敢的先鋒隊員會談戀愛。
白天我們都在比賽,比誰最會理床鋪,誰吃飯最快,誰游最遠,誰知道最多首都,誰讀過最多本小說,誰會解三次方程式,誰會最多樂器。老師費盡心血一整年,教我們社會主義團結一心的大道理,那兩週完全被我們拋在腦後。營隊開始沒幾天,上頭就不再勸阻我們競爭,而是按年齡設定規範。賽跑、模擬奧林匹克運動會、詩歌比賽都由上頭統籌,後來更成為營隊生活的基本,只有反動的小資產階級分子才會拒絕參加。兩週結束後,孩子們回到家,身上至少都有一枚紅星、一面小旗子、一張獎狀或獎牌,就算沒有個人獎,也有團體獎。我每種獎勵都有拿到。
我在營隊度過的那兩週,是先鋒營最後一次開辦。我拚了命才拿到的先鋒紅領巾,很快也從我天天圍去上學的寶貝,變成我家拿來擦書架灰塵的抹布。紅星、獎牌、獎狀和「先鋒隊員」的頭銜,不久也將變成博物館裡的文物、來自上個時代的回憶,變成某些人在某些地方經歷過的過去。
那趟海邊度假是我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家人旅行。從此國家不再發放度假券。那年五月一日是工人階級最後一次上街慶祝自由與民主。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二日,我的國家正式宣告改為多黨制,並將舉行自由選舉。當時距離羅馬尼亞總統西奧塞古處決時高唱〈國際歌〉還不到一年。波灣戰爭剛剛開始,而不久前才統一的柏林,已經能在紀念品店買到柏林圍牆的碎片。那一年多即使發生了這些事件,我的國家仍然不受影響,就算有也只有一點點。米那娃之梟飛起來了,而且一如往常似乎忘了我們。但這回她記得了,折了回來。
社會主義為何會走到盡頭?幾個月前,諾拉老師還在倫理課上向我們解釋,社會主義並不完美,它的到來和共產主義不同。社會主義是獨裁,她說,是無產階級專政。但這和主宰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專政不一樣,顯然更優越。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國家由工人掌管,而非資本;法律是為工人的利益服務,而非只想追求利潤的人。但她坦言社會主義也有問題。階級鬥爭尚未結束,我們還有許多外敵,像是蘇聯,對方早就放棄了共產主義的理想,變成霸道的帝國主義國家,只會派坦克碾壓小國。我們也有不少內賊。那些曾經有錢、如今失去所有特權與資產的人,不斷密謀推翻工人統治,因此必須被懲罰。不過,無產階級終究會獲勝。諾拉老師說,只要人民在人道的制度裡長大,小孩接受正確思想的薰陶,他們就會被感化。階級敵人會愈來愈少,階級鬥爭會減弱,而後停止。這時,共產主義才會真的開始。而這也是共產主義優於社會主義的原因:它不必用法律懲戒人,而是徹底讓人獲得解放。共產主義並不像我們敵人所宣傳的會壓迫個體,而是自有人類以來,頭一回讓人完全自由。
我一直以為沒有什麼能比共產主義更好。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希望做點什麼,好讓共產主義快點實現。但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曾經遊行頌揚社會主義、立志奔向共產主義的那群人,卻上街要求結束這一切。人民代表們宣稱,他們在社會主義底下知道的只有暴政與脅迫,而非民主與自由。
*作者蕾雅.烏琵(Lea Ypi),倫敦政經學院政治理論教授及澳洲國立大學哲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專長領域為馬克思主義與批判理論,目前在倫敦生活和工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自由:在歷史盡頭長大成人》(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