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馗嫁妹》也是舞台上的京崑名劇,終南舉子滿腹才華,高中狀元,卻因世道不公,悲憤撞柱自盡,血濺金殿。死後依舊斬妖除魔,只是掛念小妹孤單,魂歸故里,卻因容顏改變,驚嚇小妹。且喜覓得佳婿,送嫁後大笑三聲,含淚泣別而去,生死永隔。
以送嫁為劇情,但並非一味喜氣洋洋,繽紛繁華裡的孤寂,同樣是美麗也是哀愁。鍾馗造型醜怪,疾言厲色痛斥不公,擁抱小妹溫暖深情,而在傾聽枝頭鳥鳴、目送桃花流水時,更露出嫵媚幽默。滿台鬼火光螢、冥界陰森,蘊含的卻是平安吉慶、溫馨人情。全劇美醜交織,悲喜融合,紅塵、黃泉錯落呈現,不僅是激憤書生追求正義抗爭身亡的故事,更是靈魂對紅塵最後一瞥的百轉千迴流連難捨。這不正是俞大綱先生寫桂英的「縱然埋骨成灰燼,難遣人間未了情」嗎? 同為穿越陰陽探問人間真情的戲,美麗的錯誤,也是巧合,再看大千先生畫上的題字: 「仿佛若有所遇」,所遇者為何?或許就是這相互映照的深情吧。
張大千畫過許多鍾馗,小妹都是秀麗女子,這幅畫鍾小妹背身斜立,看不清容顏神色,而及腰長髮散亂,竟透出一股愁緒,或許一開始是要畫「目眇眇兮愁予」的桂英。
而鍾馗呢?據書畫專家馮幼衡教授研究,這幅畫的鍾馗「長了一張張大千的臉」,可視為「大千自畫像」,卻又並非七十七歲的傳神寫照,或是人間不許鍾馗見白頭吧。馮教授指出大千先生一貫嘻笑人間,多次將鍾馗圖作自畫像,此刻再度將自己和古人複合,卻又掙脫鍾馗傳統類型,既非吳道子「以手擊鬼」,也不是文徵明「書生無用」,重點似在展現自己「狂怪」藝壇教主的人格風采與明星氣質。此番誤筆兼自畫,倒為「苦主」桂英,增添更多想像。
此畫在民國六十五年帶回台灣,在元旦郭小莊向俞大綱先生拜年時送達,大綱先生當下回贈七律:
四海羣推髯絕倫,自營邱壑自藏身。
胸蟠雲氣招猿鶴,臂振霞光動鬼神。
道子聲華滋佗蕊,憶翁孤憤託蘭齗。
慚余結想臨川夢,敢為宜伶乞寫真。
詩從美髯公說起,無論是巴西八德園,或是北加州的環篳庵,大千先生自營「邱壑」與大自然為伍,「藏身」應不是避世,而是強調自身與草木鳥獸天人合一。頸聯有幾個字較費解,我以為「佗蕊」或應是「侘蕊」,即使花圃冷寂,但和吳道子一樣具有筆底神功的張大千,自能造就滿園生機,同樣的,即使「蘭齗」芽嫩苗淺,寄情山川草木的張大千亦可託孤憤於其間。這兩句一方面說大千營邱壑之篳路襤褸,同步轉回大綱劇作自身,謙虛的說自己的戲未必成熟,竟蒙大千贈畫青睞,最後用湯顯祖「自掐檀痕教小伶」典故,我讀出的潛台詞是,編劇必須仔細解說,伶人才能唱出深情。常聽郭小莊說,俞老師帶她看柳色、看海,教她如何用眼神引領觀眾一同看「青青誤歸期」,一同傾聽濤聲,想像「海茫茫慘離群愁雲無際」。大綱先生應無自比湯顯祖之意,但我覺得,就京劇創作而言,有何不可?此詩最後更藉湯顯祖《牡丹亭》之〈寫真〉,點出此鍾馗實為大千自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