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光有文化、經濟與政治紐帶還不夠。俾斯麥本人在一八六二年的知名演說中說得好,要團結德意志民族,得打一仗才行。他一語中的,一八七一年之前如此,一八七一年之後亦如此。俾斯麥決意利用對丹麥、奧地利與法國的戰火,淬鍊出全新的民族國家。在他所創造的德國裡,唯一能凝聚眾人的經歷,就是與外敵的衝突。以一個聯邦政府維繫當年由三十九個邦國組成的大集團,顯然並不容易;新憲法筆墨未乾,裂縫就開始浮現。他很清楚,這個國家並非經過數世紀時間鑄出的平滑整體,反而近乎於拿敵人的鮮血為黏著劑,匆匆貼成的馬賽克。因此,俾斯麥試圖讓「奮鬥」能長久延續,以保持手中的新德意志不至於瓦解。
這個策略是一步險棋。「鐵首相」是位幹練的政治人物,堪稱古往今來的一流政治家,而他也深知所謂的「歐洲協調機制」(Concert of Europe)在一八七一年是多麼脆弱。讓一個新的大國加入機制的最核心,簡直像是讓小孩拿小號,坐進世界級交響樂隊當中。他曉得,新成員得低調一陣子,學會該學的功夫,贏得老樂手的尊重才行。所以,俾斯麥短時間內不能再對外起釁。他轉而瞄準內部敵人,拿他們來團結德國多數民眾。新國家如今包含許多少數族群,例如波蘭裔、丹麥裔與法裔社群,而俾斯麥可以用少數族群襯出德國公民的輪廓。有了法裔的襯托,德裔就會自視為德國人,而非巴伐利亞人或普魯士人。此外,宗教戰場上的戰情似乎也相當順利。德意志帝國三分之二人口為新教徒,三分之一為天主教徒。俾斯麥推動德意志社會走向世俗化,試圖以民族情感取代宗教,藉此創造新的認同維度,同時縮小德國人彼此間的差距。最後,對於民族認同來說,社會主義運動的國際性似乎是危險的逆流。俾斯麥宣布社會主義者為全民公敵,如此就能利用他們,讓「德意志人對抗共同敵人的這場鬥爭」生生不息。
威廉二世(Wilhelm II)在一八八八年,也就是動盪的「三皇之年」(Year of the Three Emperors)登基,甫即位就因為凝聚德國的方法問題,而與俾斯麥起了衝突。他意識到同樣的問題,知道經濟與文化的共通點不足以維繫整個第二帝國(Second Reich),但他極為厭惡俾斯麥拿德意志人打德意志人的做法。威廉想成為全德意志人的皇帝,受子民的愛戴。既然他的祖父抗拒當「紅鬍子」弗里德里希的再世,那就由他來領導人民重返榮耀。他主張,不該在帝國內部找敵人,而是要往外鬥爭,在大國之間爭取地位。如此鍛造的鐵血鍊結之堅固,是再也沒有人能毀壞的。德國要向外爭取「陽光下的一席之地」,與不列顛和法蘭西等帝國平起平坐,才能帶來國內的團結─這種想法當然有問題,最後也要了第二帝國的命。偏偏這位一頭熱的二十七歲年輕皇帝沒有鐵首相的政治才幹。俾斯麥在一八九○年下野,成了忿忿不平的失意之人,留威廉去持掌那巍巍顫顫的國之韁繩。德意志頭一回沒有俾斯麥,這位經驗老到、手法高超的老政治家辭職後,變化無常的未來也隨之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