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人盡其所能鼓勵分離主義訴求,尤其是盟軍占領下的萊茵河左岸。當地反普魯士情緒確實高張,發生在魯爾工業區的「德意志革命」對霍亨佐倫霸權的敵意更熾。然而,情況與一八四○年的萊茵危機一樣,但凡有一絲法國人要併吞這個德意志地區的味道,都會喚醒人們對於拿破崙威逼的集體記憶。更有甚者,反正人人稱厭的皇帝已經沒了。多數萊茵蘭人對德國戰敗感受極其深刻,對法方的復仇主義(revanchism)不以為然。南德也不如法國所預期。當地對普魯士以及柏林的霍亨佐倫勢力確實抱持敵意,發生在巴伐利亞的德意志革命也伴隨著獨立的呼聲。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八日,也就是威廉退位的前一天,社會主義者庫爾特.艾斯納(Kurt Eisner)宣布巴伐利亞為「自由共和國」,不想與「一小撮發狂的普魯士軍人」引發的戰爭有任何瓜葛。然而,巴伐利亞社會主義者也沒有興趣跟資本主義法國人合作。協約國顯然絕不會接受南德邦國與信奉天主教的奧地利合併,無處可去的邦國便留在德意志聯邦內,以聯邦制度所帶來的一定自治權為滿足。
德意志帝國建國後的這四十八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居然讓國族概念變得如此寫實,使「脫離德國」始終出不了少數極端分子做白日夢的範圍?萊茵蘭人、巴伐利亞人與普魯士人怎麼會變成德國人?天主教徒為何沒有伺機徹底脫離新教徒多數的壓迫?南德為何沒有試著與好戰的普魯士人保持距離?答案很複雜。教育、世俗化與兵役當然都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德國在這段時期的巨幅人口成長,意味著大多數德國人都很年輕。他們只有體驗過民族國家,長大時經歷的是對統一戰爭以及開國元勳俾斯麥的歌頌。他們一起服了兩三年的兵役,在德國各地自由遷徙,湧入城市,與來自不同邦國與地區的同胞一起工作。跨宗教的婚姻日益普遍,科學也取代宗教,成為人生的羅盤。德國人曾以自己的殖民帝國為榮。他們發展出對咖啡的共同愛好,隨之而來的咖啡文化則為社會生活增添了純屬德意志而非地區的維度。他們為德國的造船、工程和科學突破而歡呼。他們有一首國歌,一面國旗與眾多民族英雄,以及世界一流的經濟,讓人引以為豪。
這一切全都跟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集體災難混在一起。男人在戰壕中與同袍咬牙苦撐,女人與小孩在大後方又累又餓又苦,整個民族承受著共同的創傷,而創傷讓他們團結。一九一八年與一九一九年的絕望與羞辱,觸發了共同的不屈與憤怒。如今身處敗戰的黑暗,俾斯麥與威廉所創造的簡直就是黃金時代。「皇帝替代品」興登堡在許多德國人心中不僅無可指謫,更在弗里德里希.艾伯特於一九二五年過世後,獲選為他們新共和國的總統,這一切絕非偶然。講到帝制,大家會想到經濟繁榮、民族自豪與軍事榮耀,但一戰後的共和國卻是始於飢餓、恥辱與戰敗。戰前的政治紛擾與隨之而來的苦難相比,霎時間就成了小兒科。形塑、鑄造、標示出德意志民族性格的,並非對民主制度的追求,而是德國民眾的共同經驗。
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成為德意志民族道路上一塊駭人的里程碑。一戰非但沒有摧毀俾斯麥與威廉所滋養出的防禦性民族主義,反而還強化之。這一次付出的鐵血代價,遠遠超過五十年前的統一戰爭,藥效自然也更為強大。戰爭摧毀了德意志帝國體制,摧垮了皇權、國界線與軍隊,但俾斯麥的遺緒將繼續存在。德意志帝國在即將到來的黑暗時代襯托之下,化為一種理想的形象,完好保存在凝固的、黃燦燦的民族記憶琥珀中。
*作者為德英雙國籍歷史學家,專門研究現代德國歷史。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共舞的德意志帝國興亡曲》(八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