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來時
聖母院的影子,在火災後掉進水裡,映成了一片面目不清的巨形輪廓,像是打破疆界。當我們終於穿越那年的巴黎再見,聖母院的不清晰,幾乎也可以說它變成了任一處靠水的建築,比如海上修道院、比如維港邊又一座的新商場。
與我一起走過第一座與無數座聖母院的她,再見面時,完全相同也完全不同,我們相隔的不只是時間,確切地說是疫情與從前。現在隔著從前,隔著一座香港島的幾年、一座台灣島的幾年,再隔著兩個人每次遭逢苦難時都選擇的無語,不管無語是多麼透明的存在,它仍被一次次積累成了厚重的沉默,有些話一開始沒說,就會永遠錯過再說它的時機,像是最痛與最愛的一瞬間,像是一句生日快樂。我沒跟她說,有段時間因為太痛,我得一直保持著吐氣,捏著隨手能抓到的人與事、捏著自己像捏著壓力球,因此有好幾封卡片與生日祝福,有許多相信她能體解的故事,都被壓在了筆記本、壓成了貼好郵資卻無法分神寄出的標本,等真的再見,又怎麼可能拿得出手、說得出口。
而她也沒再談起任何經歷的運動與顏色,仍如同舊日一般,全身黑素,長長的黑髮,依然藻類般豐厚,只黑框眼鏡收成了隱形,不顯色的唇膏底下,對我笑得如從前溫柔,卻在我問候起過往經常聽她說起的教會友人們時,得到一句:「我後來沒再進過聖母院,回到教會。」
你永遠無法問一個朋友,為什麼不祝我生日快樂?是不是忘記了什麼?有些問題是禁區,並不是衝破它,就能得到答案,大多時候只是先驚走了門後的人,得到了一地碎紙。這幾年流行的 MBTI 人格測試,每個人通過試驗得到的第一個字母是「E」或「I」,簡單區分了他的外向或內向屬性,不用試驗,我與她都能知道彼此是大寫的「I」,重做一萬次都不會發生質變。我們在各自的門後,待得太久,等終於能開門時,才發現門原來不只一道。
再見面的商場,是疫情幾年在港邊盛大開幕的 K11 MUSEA,它像斜倚著海港的繆思女神,植栽牆與海、半島酒店與香港文化中心、1881 Heritage 與前身水警總部,港島永遠有舊與新同燦,從前覺得金豔俗氣的,如今都金燦得像希臘神話一般,所有未變彷彿都指向著她的未變,這讓我覺得想哭。我們坐下來,吃長長的飯,開動前得先挑選最想吃的菜,就像選擇最簡單的話語,無痛交代好幾年。
「工作內容跟從前差不多,雖然港島租金很貴,但我搬出家裡住了。」
「還在讀博士班,雖然那場婚禮很成功,但我沒有跟那個人在一起了。」
「那要一個帶子意粉,會辣嗎?對了,我的阿婆,疫情間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