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要一個披薩,應該是薄的那種吧?我父親前幾個月,也離開了。」
「有要喝什麼嗎?」
「餐後點心也選一下。」
「有機會,我不會再留在香港。」
「住過英國後,我想我以後都會留在台灣。」
帶子意粉其實就是扇貝義大利麵,有點辣,我們都不是能吃辣的人,卻也就這樣囫圇吞進了這些年。邊吃邊假裝不經心地打開門後的每一扇門,不多說也不追問,免得問號太重,捲起風來又把門狠狠甩上。無言歌成為主題曲,我們總藏在彼此的IG摯友限時動態裡,不按心不回應,到底人都不應該對任何事情太過肯定,年終獎金跟感情的事,尤其如此。
我想起有趕上說出的最後一次生日快樂,那年疫情剛剛在香港爆發,而比疫情更危險的聲音,卻更早更凶猛地成為生活中的破口。我寄了好幾盒口罩給她,她在電話中和我說起,幾次走上街頭,使得她與家人有了巨大的摩擦,苦笑補充,她一向只穿黑衣,可那段時期,她一身黑衣走上巴士時,都能感覺到許多視線。
而後,我們像是經歷了一場巨大的太陽黑子磁爆,水星與土星間的通訊被比地球還大的黑子群遮擋,好些年後才開始冷卻散開,她的水星時間一再加速,原就疾速自轉與公轉著的金探子,變成了羅馬眾神中真正的飛速之神墨丘利,就像她連走路都一向飛快,有時太快,我在後頭幾乎像是看到她裙尾揚起了時間黑灰色的氣旋。
飯後我們逛起新商場,她說,我想妳會喜歡。如此一句話像是星際穿越,抵達彼岸,雖然從未與她說過,但比起聖母院,我更愛無數商場。每一座城市的百貨商場,即使裡頭的品牌總不脫那些,我卻無比迷戀所有細微的差異與相同,石砌的牆地、拋光與不實用的圓柱、如同航空母艦挑高的樓面,銀河星辰變作了燈具與櫃位,再不如意的時候,它都會報以你鮮花、美衣與甜點。那或許才是一種永恆,才是一種可以換取的救贖。
她說要到樓頂的露台看海,我們在電梯前卻怎麼都找不著電梯按鈕,淡季夜晚的商場北側無人經過,我甚至想過是否已經先進到聲控,想請她出聲喊喊(甚至怕設定的是粵語模式)。正要提議,一個看起來要去樓頂健身房的上班族走來,在如藝術品設計的書架設計裡,輕輕一按,電門便開。就這樣,一併打開了許多道不同時空的門,我們又來到了水邊,說起了許多的不一樣。
她說,最近很多人說香港在大灣區,大灣區在哪,她從前真的沒聽說過,反正現在的香港,連星光大道都不一樣了。「不一樣的還有人,家裡不一樣了、工作不一樣了,其實就連我都跟從前很不一樣,但還是想讓妳知道,對妳來說,我的不一樣不重要。」一樣的,比較重要。
我說我也一樣,一樣喜歡逛商場、一樣喜歡給最親密的人買禮物,一樣什麼都變了,但總要再來與再見。被時間拿走一樣,我們就再自己拿回一樣。維多利亞港邊,農曆十五,月光漲潮幾乎拍向樓面,如果從此不再祈禱,那麼就與我一起把聖母院變成一座商場,總有別的光在裡面。
*作者為成功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土星時間》(印刻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