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烏克蘭戰爭進入第三年,戰場上的僵局掩蓋了決定性的轉變——這場衝突的主要戰線已經轉移到政治場域,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顯然期盼西方的分歧,將使俄羅斯獲得他們沒辦法在戰場上贏得的勝利。因為擔心華府撒手不管,歐洲各國也開始增加對烏克蘭的援助,總量甚至超越了美國。
俄烏衝突如今已經演變成一場消耗戰,歐洲的和平仍遙遙無期。克里姆林宮明確表示,它接受的唯一談判結果是烏克蘭投降,哲連斯基也一再強調,除非俄軍完全撤出烏克蘭的領土,否則雙方沒有談判的可能性,沒有人知道這場戰爭何時結束、如何結束?《外交政策》詢問了八位著名思想家,請他們分析這場戰爭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一、擁抱長期戰
安琪拉・史坦特(Angela Stent)/《普京的世界:對抗西方與其他國家的俄羅斯》一書作者
隨著烏克蘭戰爭進入第三年,目前的僵局似乎還會持續下去,雙方都沒有輸贏。俄羅斯以重大傷亡與裝備損失為代價,不斷奪取烏克蘭的領土。未能達成2023年反攻目標的烏克蘭處於守勢,同樣傷亡慘重,烏克蘭總統與軍隊最高指揮官扎盧茲尼也分道揚鑣,雙方的分歧走向檯面化。雖然兩國都需要動員更多軍隊,但在普京贏得連任之前,俄羅斯應該不會進行動員;對於人口還不到俄羅斯三分之一的烏克蘭來說,要調動更多戰力顯然更加困難。
戰爭不僅關乎兵力,更關乎武器的持續供應。俄羅斯正向伊朗購買無人機,向北韓購買更多火砲彈藥與飛彈。烏克蘭的武器供應則仰賴歐洲和美國的支持,歐盟最近終於批准了540億美元的財政援助,但美國的態度依舊關鍵,畢竟美國是烏克蘭最重要的先進武器供應國,華府政局的演變恐將危及烏克蘭繼續抵抗的能力,如果美國國會繼續卡著600億美元的援助,烏克蘭在2024年發起反攻的前景也將更加黯淡。
2024年靠著談判結束戰爭的希望渺茫,雙方應該也沒辦法取得決定性勝利。克里姆林宮明確表示,他們沒興趣參與一場與烏克蘭投降無關的談判,俄羅斯宣稱的目標仍然是所謂的「去納粹化」,任何烏克蘭領導人都不會同意這樣的條件。普京正在等待今年美國大選的結果,寄希望於新任美國總統放棄對烏克蘭的支持,與俄羅斯恢復正常關係。在這種情況下,烏克蘭恐怕無法再作為一個獨立主權國家,其結果也對歐洲及其他地區的安全產生連鎖反應。
至於戰爭可能如何結束的建議——包括北韓模式,其中包括停戰、不簽訂和平條約以及西方對烏克蘭的安全保證——預設俄羅斯將接受一個獨立的烏克蘭。不過只要普京或者與他擁有相同世界觀的繼任者掌權,這種情況就不太可能發生。
二、我們正處於第二次冷戰
榮英格(Jo Inge Bekkevold)/挪威國防研究所研究員
俄羅斯軍隊2022年2月跨越烏克蘭國境時,人們就已經意識到這次入侵將加速美國及其盟邦之間的地緣政治分歧,也將加速正在形成的中俄軸心。當時序來到2024年,我們比兩年前更接近冷戰時期的全球兩極分歧。
這場戰爭增強了北京對莫斯科的影響力,從而促進中俄關係。因為戰爭的緣故,莫斯科相當程度與西方隔絕,並且越來越依賴中國作為其石油和天然氣出口市場、消費品供應商以及開發新技術的合作夥伴。北京對俄羅斯的支持,也擴大了中國和歐洲之間的分歧,比方說歐洲拒絕中國的烏克蘭和平計劃、北京在中歐和東歐的影響力顯著喪失(「16+1對話」基本上已經夭折)以,中國甚至納入北約的最新戰略規劃。
歐洲戰前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讓西方開始思考與中國的關係。華府和布魯塞爾正在設法降低與中國發展經濟關係的風險,北京則在加強自給自足的能力。俄羅斯的侵略強化了跨大西洋的關係,促使北約的歐洲成員國增加國防預算,將芬蘭與瑞典推入北約的懷抱,迫使美國再次加強在歐洲的軍事部署。不過跨大西洋的關係依舊非常脆弱,其中最能代表西方分裂跡象的,則是川普最近質疑北約的角色,以及美國對聯盟夥伴的安全保障。
這場戰爭暴露了西方國家日益脆弱的一面,歐洲仍然飽受「後冷戰夢想」的困擾。由於長達三十年的和平與全球化,許多歐洲的政治人物不願面對戰爭的現實,無論是俄羅斯的持續入侵甚或是一場新冷戰。俄羅斯的侵略也讓西方國家的民族主義、民粹主義與極化政治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在上個世紀的美蘇冷戰期間,華府曾經利用與操弄北京與莫斯科的對立,但今天反倒是北京與莫斯科在利用西方內部的分歧。
三、歐洲能自立自強嗎?
克里斯蒂·萊克(Kristi Raik)/愛沙尼亞國際國防與安全中心副主任
2008年的喬治亞跟2014年的克里米亞事件如果說是一記警鐘,提醒西方注意俄羅斯的大國野心,那麼2022年對烏克蘭的全面入侵就是對歐洲不斷衰退的國防的一次電擊。如果嫌這還不夠,川普已經公開邀請俄羅斯攻擊北約的歐洲成員國。
烏克蘭戰爭已進入第三個年頭,在戰場佔上風的俄羅斯將成為真正的威脅。美國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已經大幅減少,川普今年11月若能在大選中勝出,意味著歐洲領導人將面臨幾代以來最嚴峻的戰略挑戰。如果歐洲沒辦法通過這項考驗,莫斯科將更進一步恢復其勢力範圍,甚至明確表示「主要敵人就是北約」。
歐洲領導人已經公開承認,他們需要為歐洲被美國拋棄做好準備,但法國總統馬克宏和德國總理蕭爾茨尚未付諸行動。歐洲增加國防開支、增加武器生產和幫助烏克蘭贏得戰爭所採取的實際行動還不夠,西方關於俄羅斯的爭論顯示他們缺乏戰略清晰與決心。人們擔心俄羅斯打贏,導致許多人寧可鄉愿:俄羅斯不應該獲勝,烏克蘭也不應該贏。對俄羅斯來說,這樣的動搖是在邀請他們繼續奮戰、直至勝利。正如我們聽過很多次的,普京相信時間站在他一邊。
烏克蘭如果失敗,可能對美國比從阿富汗撤軍造成更大的損害。這將意味著輸掉一場完全可以贏的衝突,但華府沒有抉擇也不敢贏。
2024年是為烏克蘭勝利鋪平道路、證明普京錯誤的關鍵一年。根據愛沙尼亞國防部的計算,西方國家只需將國內生產總值的0.25%投入對烏克蘭的軍事援助,就可以讓烏克蘭在2024年繼續保衛自己、甚至為2025年的反攻預作準備,這筆投資對於改變歐洲的安全架構至關重要。西方的長期承諾將迫使克里姆林宮認定,他們無法透過戰爭來實現在烏克蘭的目標,俄羅斯沒有機會透過攻擊鄰國獲得任何好處。
若展望2024年之後的世界,西方如果加強支持力道,讓俄羅斯無法承受戰爭的成本,烏克蘭就能贏得戰爭。如果西方不能調動必要的資源與堅定意願,莫斯科就能獲勝。如果俄羅斯在烏克蘭獲勝,西方可能才會認真阻止俄羅斯的擴張。但我寧可這件事不要發生。
四、是時候揭穿普京的虛張聲勢了
安德斯‧拉斯穆森(Anders Rasmussen)/民主聯盟創辦人、北約前秘書長
經過兩年的戰爭,西方出現了一種危險的說法:衝突陷入僵局,烏克蘭已接近極限。這種評估是錯誤的──烏克蘭取得勝利的手段仍然牢牢掌握在西方手中,但西方領導人必須展現實現目標的政治勇氣。
烏克蘭勝利與否取決於兩個原則:第一,確保烏克蘭擁有在戰場上能夠擊敗俄羅斯所需要的一切;第二,戰後建立一個安全繁榮的烏克蘭的可行計畫。
西方領導人對於向烏克蘭提供勝利所需一直太過猶豫,戰車與裝甲車的長期拖延讓俄羅斯得以做好防禦,這讓烏克蘭的反攻變得更加困難。西方的國防工業也沒能為長期戰做好準備,反倒是俄羅斯在北韓和伊朗的幫助下,其軍工生產能力竟超過了民主世界的綜合實力。這是不合理的。西方工業必須進入戰爭狀態,向俄羅斯總統普京表明,他超越西方的戰略將會遭遇失敗。
2024年也是烏克蘭支持者為國家未來制定明確計畫的一年。這應該建立在三個支柱之上:長期安全保障、加入歐盟、加入北約。就此,烏克蘭總統哲連斯基上個月邀我共同主持一個新的工作小組,制定有關烏克蘭安全和歐洲大西洋一體化的建議。
在安全保障方面,我們已經取得重大進展。去年夏天,七國集團在立陶宛維爾紐斯同意與烏克蘭制定一系列雙邊安全安排。如今,已有30多國正在與烏克蘭政府進行談判;英國今年一月敲定第一份安全協議,德國跟法國上週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加入歐盟的前景為烏克蘭戰後重建提供框架,透過歐盟共同防禦協定提供額外的安全保障。但加入北約仍是確保烏克蘭長期安全的唯一可靠途徑,西方各國對此都有太多猶豫。
北約領導人需要認識到,如果烏克蘭的需求要是再次遭到拖延,只會助長更多衝突與不穩定。正如瑞典和芬蘭已經認識到的那樣——俄羅斯自2014年以來對烏克蘭的入侵已經充分表明了這一點——在俄羅斯的情況,灰色地帶就是危險地帶。各國領導人在華府舉行的北約峰會就應該揭穿普京的虛張聲勢,邀請烏克蘭加入北約。成為北約成員國不會在一夜之間實現,但這將向普京發出一個明確的訊息:他無法阻止這一進程,戰爭注定徒勞無功。邀請烏克蘭加入北約,將是一條可以通往和平的道路。
五、制裁需要時間
德瑪雷(Agathe Demarais)/歐洲外交關係委員會高級政策研究員
我們從西方對俄羅斯實施了兩年的經濟制裁學到了什麼?三個重點將定義接下來的道路。首先,莫斯科正在贏得制裁的資訊戰,因為普遍的說法是「這些措施無效」。要反駁這點並不容易:克里姆林宮很會恐嚇那些任何敢強調制裁成功的人。 (一個要害的問題是:如果制裁真的毫無用處,克里姆林宮為什麼要忙於抹黑它們?)走私確實存在,但現實比引人注目的頭條新聞更加微妙。總的來說,與戰前相比,俄羅斯進口的尖端技術下降了40%,俄羅斯對於高科技的需求卻是空前的高。這些努力仍不足以阻止莫斯科的戰爭機器,我們還需要採取更多措施來加強出口管制。儘管不為人所知,40%的降幅仍然是制裁的重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