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巴約訥,氣溫低於五度,河岸邊海鷗飛舞,陽光如金粉般灑落,尼夫河面波光粼粼。我鑽進城市街角的小巷中,街上的旅客背著大包小包,悠閒遊覽,欣賞城市。在這裡,時間與台北不同,節奏和緩,我開始與自己對話。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二○二三年初,阿嬤往生,小時候跟她一起做鑰匙圈,像玩具一樣的腳踏車造型,她批貨回來組裝,我也幫忙,三秒膠常把手指頭黏住,只好去找大人求救。我們拉小推車到公園裡賣,在我記憶裡時光雖久遠,卻從未過去。
家裡經濟條件不佳,房子很小,三餐粗茶淡飯,大人們奔波張羅生計,我無人管教,成了鄰里間「最野的孩子」。五歲一個夏日午後,我在外面玩耍後回家,粗魯地脫下衣服,在空中甩舞,衣角恰巧勾到熱水壺,沸水噴灑上身,我感到皮膚和肉分離,又癢又痛,一抓,一大片皮膚脫落下來,撕心裂肺!
我胸口、手臂和大腿根部的皮膚,就像滾水汆燙小卷,皺擰腫脹了起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熟了」!嚎啕大哭,難以止息,驚擾鄰居紛紛在紗窗外顛腳探視。
按照舊時迷信,阿嬤急忙地拿出冰箱裡的東西替我敷上,比如醬油、雲南白藥。送去急救時,醫生斥責為什麼塗抹這些,但看見兩老無辜的神情,他未再多話,專心治療我身上多處的二度灼傷。
九○年代的加護病房,每天醫療費用高昂。我記得很清楚,雖然是自己不小心導致燙傷,但有一天,病房內電話響起,平時只說台語的阿公,特地練習國語,從電話那頭說:「國瑋,對不起,我不應該把燒開的熱水放在你能碰到的地方。」
第一次聽阿公說國語,咬字和腔調既陌生又熟悉,我驚訝地忘記身體的灼烈感,腦袋一片空白,阿嬤接過電話,問我還痛不痛,想吃什麼?掛上電話後,我更自責難受,在不應早熟的年紀裡,第一次體驗人生滋味,躺在病床上掉淚,怕驚擾鄰床休息,便用棉被掩住臉,悶住哭聲,試圖不讓別人聽見,那年,我五歲。
後來我和祖父母分開住,對他們的關心逐漸減少,我很不孝順。國三時,阿公吃完晚餐後突陷昏迷,被緊急送往醫院。我問大人,阿公當時是否感到痛苦。大人們「翻譯」醫院的話,說他像是睡著了,不會痛苦。
我去加護病房探望,看到他的手很腫,呈現黑黃色,好陌生認不出來。我輕輕握著他的手,看著滿是皺紋的臉,感覺不到絲毫生機。我知道,只要拔掉維持生命的儀器,他的生命就到這兒了。
這次換我跟他說話,「阿公,我希望你不會痛,這一生你是個很棒的人喔!」幾天後,阿公離我而去。
再後來,我因工作赴外派駐,工作繁重,回家的次數更寥寥無幾,給自己的藉口是「工作太忙」、「沒有時間」。某天傍晚,接到家人電話,說阿嬤走了,當時我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沒有哭,沒有起身,只是發呆,靜靜地望向遠方,坐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