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這些專業術語有幫助嗎？每當我想起自己沒有去做的那些事情，包括我沒有寫的詩、沒有拯救的性命，這時候說什麼詩歌、醫學和哲學的價值不可共量，能給我多少安慰？對你來說呢？你會因此對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和有所錯失的事實感到寬慰嗎？大概不會。
但是且慢。我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自己的處境。為什麼我們會面臨渴望無法滿足的問題，即使在一切順遂的情況下也是如此？中年為什麼會失落？我們無法擁有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們已擁有的也無法涵蓋或者補償我們所沒有的東西，這是不可共量性造成的結果。這種狀態來自於人生中價值的多樣性，來自於世界上有許許多多不同的事物值得渴望、值得關注、值得追求爭取，而且多到永遠無法窮盡。除非你對大部分具有價值的事物視而不見，或是個人喜好狹隘至病態的程度，否則你不可能避免錯失的感受；但沒有人會願意這樣。
試著想像一下，人生必須變成什麼樣子，才能讓你避免那些無可補救的損失。首先，當你面臨互不相容的選項時，這些選項的價值必須能夠共量，或是其中一個選項對你而言毫無價值。也就是說你不能同時喜愛詩歌、醫學和哲學。人生中大部分的美好事物都必須遮擋或者抹去。你的情感體驗將只有單一色彩：如此一來就不會有內在衝突，但你的情感生活也因此無法獲得內在衝突所帶來的多樣性。
你也許會想要追隨邊沁，採用享樂主義的方案，依據幸福計算公式，把愉悅減去痛苦視為唯一的善。然而，邊沁的理論不具說服力，不僅因為人生並非只是感受的總和，也因為即使愉悅本身也常常無法共量。你如果被迫在欣賞夕陽與聆聽交響曲之間做出選擇，你也許會決定聆聽交響曲，但內心感到糾結也是合理的反應。想要欣賞夕陽帶來的斑斕色彩的這種渴望，無法藉由聆聽音樂獲得滿足。我們所追求的是特定的愉悅，而不是單一同質的享樂刺激。
為了實現可共量性，你必須捨棄愉悅種類的多樣性或差異。你必須只在乎享樂的量，而不在乎享樂的質或對象。你的渴望必須大幅簡化，藉由摒棄大部分的美好事物，或是藉由你對那些美好事物的毫不在乎來實現。「這麼一來，你過的就不是人生，」柏拉圖在《斐利布斯篇》（Philebus）當中寫道：「而是軟體動物或者海中其他那些貝類生物的生活。」
渴望自己的人生不會有失落，就等於是渴望一個極度貧乏的世界，或是渴望自己與這個世界互動的能力極為有限，從而大幅限縮你的視野。這種渴望並非完全沒有道理。當你遇到不可共量性的情況時，對不可共量性本身產生矛盾態度是合理的，因為不可共量性在某些方面確實會帶來不好的結果。但總體而言，選擇縮減人生的多樣性以修補這種不可共量性所帶來的傷害，是不合理的。
我們由此學到的不是一項避免中年危機的規則，而是如何因應中年危機的忠告。知道錯失是人生的豐富性不可避免的副作用，能夠帶來某種慰藉。這也反映了一個美妙的事實：世界上有如此多值得喜愛的事物，而且種類繁多，以至於一段人生無法涵蓋所有。即使永生也無法涵蓋所有，因為你的人生必定會有一個特定形貌，與你可能擁有的其他人生不同。你終究會有所錯失。
所以，就這麼告訴自己吧：儘管我可能會一再感到後悔，並渴望所有的渴望都能得到滿足，但最終我還是不該期望我的所有渴望都能完全實現。失落的感受是真實存在的，但對於這種感受應該接受，而不是試圖消除。欣然接受你的失落，將其視為享受人生中豐富的美好所需支付的合理代價。
＊作者基倫．賽提亞（Kieran Setiya），麻省理工學院（MIT）哲學系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作《中年哲學：寫給所有與不可逆的時間搏鬥的人》（春山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