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〇一九年七月上機的那一夜,我還記得是八號風球。十多個小時後,到達地球的另一方。下機一刻,內心有種抖動,好似心跳少了幾拍。我隱隱然感覺到,大概這是別離的滋味。可能以後,再也回不去那家鄉了。這幾年,一直在思索離散的主題,也寫過兩本書,只是一直無法連結個人的經歷,內心的掙扎和頭腦上的觀念。到底這時代經歷的離散,還可以如何被理論語言所轉化、個人與集體之間的辯證關係,如何在離散中展開新的可能,一直是我念念不忘的問題。離散既是命,也是運,福禍往往相倚。
在離散的時代,如何推演著好的政治思想,發展出合乎當前時代條件的新主體和社群關係,實在是無比重要的事。輾轉在美國參與過一些離散組織的活動,又出席過某年的香港峰會。我一方面欣喜看到海外港人努力面對新的時代挑戰,不懈地連結組織,推動互助網絡,維繫著某種國際社會的聲援網;但同時不住地憂心,在行動之外,再也看不見更大的遠景。在當前波譎雲詭的國際形勢中,再談民主與世界革命早已不知所曰。列寧在百年前擲下一句「怎麼辦?」,今日再度縈迴心頭。
在理論的森林遊走多時,漸漸覺察到故事與敘述,或者才是我們的最終救贖。今天我們所需要的,不僅是故事和記憶,還要為故事正名。全因在敘事的世界,我們才得以擺脫財產個人主義所框限的群己分界,與萬物相連,跨越生死者的國度。敘事使我們連結,使我們得以展現倫理的生命。若要建立離散政治哲學來擴充政治視野,我們不單需要敘事,也要為敘事賦予更深刻的哲學基礎。這既是為了安身立命,也是在面對生態災難與資本主義世(Capitalocene)的離散時代,尋求解殖知識生產的可能。牙買加小說家和思想家西爾維婭.溫特(Sylvia Wynter, 1928-)曾言,人是講故事的物種,只是人常常忘了,以為自己只是眾多生物之一。
人既有生物性的面向,但同時卻又跟萬物有所分別,當中的分別在於在云云萬物中,只有人類會訴說自身的故事。有了故事,人類才真的成為人。講故事的能力,像語言或者想像和記憶,固然都跟神經、身體和基因有關,但又只有人類,「作為說故事之人(storyteller),才能以故事敘述自身作為純粹生物(purely biological)狀態而存在的。」換句話說,「人作為動物之一」的觀念,反而是因為科學敘事才得以可能。因此,人追求關於自身的科學知識,並非等於會順理成章地走進物理化約論(physical reductionism)的死胡同,視世間一切都只是物質活動、物理方程式結果和化學反應而已,反而間接地肯定了人作為敘事者的存在狀態。冷冰冰的科學世界觀,不過是眾多敘事可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