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唯有敘事能產生意義、價值、理念和身份,以至與之相關的社會、經濟、政治架構,連帶馬克思的上下層社會經濟結構論(base and superstructure),大概應該要重寫一遍。語言和概念不再是經濟生產關係的產物,不再是單純服務於當前的主流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反倒是社會關係之根本,是一切經濟活動得以可能的先決條件。但我不是想重繪某種固定的歷史結構,因為這不過重覆著上述殖民系統思想的操作。反而令我感興趣的是這意義生產之意義。甚至可以說,只有當出現了敘事,人類才真的擁有自我意識,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因此我們可以說,不是人類發明了敘事,而是敘事創造了「人類」。
當然,這種黑格爾主義式的意識歷史辯證過程,很可能被視之為人類中心主義,因為看似只有人類才能站在這意識階梯的高位,宛如阿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言,只有人作為政治和懂得運用言語的動物,是存活在天神與萬物之間。但溫特提醒我們,生物性也不過是敘事的結果,因此批判敘事也可跳出科學界對於物種邊界的牢牢劃分,改從物之集結性(assemblage)理解人理解自然、肉身跟技術物的混合體(cyborg),超越物種邊界和人的固定本質。若然如此,敘事來產生的關係網絡和意義,正是冰冷宇宙間的點點溫情暖意。更重要的是,這些敘事使得生者與死者得以在美學世界連結,在敘事的意義王國之中,生者和死者共同組成一個新的共同體,這便是身份和公共記憶的形成。對我來說,這才是離散政治思想的福音。
曾經歷「7.21」香港元朗黑暴事件,如今已離我們而去的前記者柳俊江(1981-2024)在書中寫道,「遺忘,不一定是自然現象。因為時間,記憶消退。因為創傷,選擇忘記。因為謊言,焦點模糊。因為利益,竄改歷史」。記憶和真相是長期的道德戰場,是群體和個人身份與主體性的永恆鬥爭,更是社會變革與否的希望所在。
換句話說,敘事並非單純是自由表達意見的表現,同時社會敘事也不一定盛載著自由多元之主體特質,也能被國家與資本力量馴化,變成意識形態工具。因此,強調意義生產的多元需要根本地抗拒著殖民性的人類中心觀,或者以宰制為核心的自然觀與主權中心觀,並通過敘事和再生產敘事來不斷重塑記憶和身份,從而帶來新的社會關係的想像和可能,新的自然—人—技術世界的意義網。比起阿里士多德的政治動物觀,即通過理性和語言述說價值、或者鄂蘭(Hannah Arendt, 1906-1975)視行動和創造作為體現人的平等的最重要條件,我認為敘事作為言說和行動,才是更為根本的倫理關係。這也算是和應著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 1906-1995)的「倫理作為第一哲學」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