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片在沙地上像玻璃一樣閃爍亮光,柱子般的棗椰樹構成整齊對稱的長矩形森林。烈日下,一切都閃閃發光。藍綠色的霧氣朦朧了地平線。我們行經措法爾(Tzofar)後,植被逐漸消失,只有帶溝槽的岩壁下方平坦處,密布著豬毛菜(saltwort)灌木叢錯雜的骨架。天空萬里無雲,大地白得耀眼,到處都有沙土堆成的小小金字塔,整潔細膩地像細砂糖。萬物都是單調的白。
直到我們看見紫色。「停車!」我們大喊,奧利急踩煞車,車子發出一陣吱呀聲後在路邊停下。我和達緩步走向我們發現的管花肉蓯蓉。紫色的花朵纖薄嬌嫩,像剛破蛹的蝴蝶。周圍環境的荒涼,顯得它生氣蓬勃;雖是植物,不知怎的,竟還更像是動物,我能想像它在我面前一拳破土而出的樣子。這種獨特紫花型態的管花肉蓯蓉,以前在此地是記錄在「Cistanche salsa」(鹽生肉蓯蓉)這個學名底下,但我們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分類不對:鹽生肉蓯蓉有毛狀苞片(這一類植物的重要特徵),但眼前所見的苞片像蠟一般光滑。我們仔細觀察,檢視花朵內部,把苞片貼平在牛皮紙上進行測量和速寫(魔鬼藏在細節裡)。之後我們為它起了新的學名:「Cistanche violacea」(鑲紫肉蓯蓉),也就是管花肉蓯蓉無毛的紫色種,常可見於北非一帶。但說實話,此時此刻我才不在乎它該叫什麼名字,或者該被怎麼界定,它生長在此就是美的化身——它的存在就是美。
混沌是自然的法則;只有人類做著秩序的夢。
——亨利・亞當斯(Henry Brooks Adams),一九〇七年。
回到車上,我們發現奧利正忙著處裡一塊沙漠一年生植物。我猜他現在應該不想再看到管花肉蓯蓉了。我們沿著大路疾駛向伊拉特(Eilat),以色列最南方鄰接紅海的港口。我們把車停在一片白牆斑駁的度假村外圍,附近有許多鏽紅色的三角形石堆。我們在一條岩溝裡看見百簕花(Blepharis attenuata),爵床科(Acanthaceae)下一種滿身尖刺的植物,看似上下顚倒的藍紫色花朵從尖刺間探出,活像伸出舌頭喘氣。南方這裡地理條件嚴苛,沒有太多可看的,所以我們拋下海崖,往西朝西奈半島邊境前進。
我們在邊境巨大的鐵絲網圍籬底下戳探植物。一輛龐大的坦克隆隆駛過。一名士兵在遠處,滿臉懷疑地看著我們。他不會知道我們在觀察皺葉盤果草,也就是勿忘我(勿忘草)的遠親,他八成也不在乎。皺葉盤果草有小小的李子色果實,像氣球一樣拴在莖上,彷彿轉眼間就會飄走。這株植物長得意外茂盛,簡直像有人在這個沙漠角落悄悄替它澆水——或尿在上面。「我們走吧。」奧利突然開口,「邊境的人容易疑神疑鬼。」我們魚貫上車,但就在出發之際,一名士兵揮手攔住我們。奧利放下副駕駛座車窗,也就是我的座位,俯身越過我和士兵交談。士兵看起來確實疑神疑鬼,揮著手上的大槍,槍口指著我的手臂。經過簡短熱烈但我聽不懂的交談後,士兵收起槍退開,車窗再度滑上,我們重新上路。我問奧利方才什麼情況,他輕輕一揮手沒有回答。達吿訴我剛才士兵手上拿的是哪一種步槍,說明它何以那麼巨大。聽起來比一般的槍械危險很多,但我也不懂。
*作者克里斯‧索羅古德(Chris Thorogood),牛津大學植物學家、插畫家和演說家,現任牛津大學植物園副主任兼科學部主管、菲律賓大學客座教授,也是倫敦林奈學會會員、牛津大學李納克爾學院初級研究員。本文選自作者著作《牛津植物學家的野帳:從IKEA到火山口,一趟勇往「植」前的全球採集之旅》(一卷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