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曾經被嚴重撕裂、錘斷,所以很少有超過四十年相識而迄今仍會有往來的好友。
年輕時代的同學、友人都因為我超過四分之一世紀的漫長囚禁而淪為陌生。即使一起被捕、同囚也因為對方出去當外役,而我一直關在押房中苦讀潛修十年二十年之後,彼此連談吐都異味了。更常的是隨著政權輪替我仍堅持原則、信仰、價值,多少「同志」從此分道揚鑣。這種感觸常常令我感傷,有時也會有悲涼之情盪漾……。
尤其黃昏時分早已到來,偶會細讀相交有幾人……?
2009年我們舉家搬到汐止的「綠野山坡」社區,這是一個老舊卻很寧靜的透天住宅,房價低於山下或新蓋的很多很多。過了一段日子我的助理告訴我,田弘茂院長在找我,希望我回電到他的辧公室。電話一接通,他說:
「主席,我知道你搬到我們社區來了,你怎麼都不在家?還是你是狡兔?」
「我都在啊,即使出去晚上也多會回來。」
「我已經去府上按了很多次電鈴了,都沒有人回應。」
「我家有裝電鈴但不通電,避免三不五時會有不速之客。」這是名人的困擾之一。
「難怪。」他笑著說:「但我每天都坐在客廳監視你,看你是不是要再作亂,我好去舉報。」這是好友間的戲謔,有時可能也會被扭曲誤解,惹引一身騷。
原來院長的公館就在我家的上方斜坡隔著三條小弄,從田府客廳就看得到我家的紅屋瓦頂。從此我們兩家就更常往來,田夫人對兩個小女常表關切,偶爾會送小女小禮物。野鶴生涯有少許智慧的好友往來是人生快事。
前幾天,田弘茂院長到寒舍參加二女兒施笳赴美上史丹福大學的惜別會。他特別提早到叮嚀施笳:
「史丹福大學是世界頂尖的一流大學,妳能被錄取太了不起。史丹福設備一流,老師一流,學生也是世界一流的,妳在那裡唸書不要急著畢業。有人想唸三年就要畢業,妳可以唸五年,妳會學得更多,獲益更豐富!史丹福大學唯一的壞處就是校園太美,氣候太怡人,會讓人像在渡假。」
我家這些年的各類政經文化外交兩岸的討論會他常常受邀參加,施笳跟姊姊小板總是旁聽生,他也算是孩子們的老師群之一。他的觀察常有亮點,對孩子有引領功能。
那夜,田院長說即將八十大壽,門生們計劃替他編一本專集,不談學術、權位,側談人生掠影、希望我能寫點交往瑣事。
當下我就覺得:正經八百的大事如果值得被珍惜已經有網路記載,論文著述留下痕跡,不必我寫。反倒是像走過羊腸小徑,蛛絲迎面纏臉讓人不知所措,既要撥走蛛絲又要找蜘蛛是否落在身上的剎那會立即驅逐盤之不去的惱事,讓人轉念。或者正挽著情人徜徉在昏暗的路中突然踩上一大坨新鮮的狗大便,「嗞、嗞」聲伴著腳底軟軟的感覺和一股臭味順著褲管冲上鼻頭的雞皮疙瘩的混身不對勁也會不自覺地飆句髒話,情趣頓時變味。一個常常沉溺於沈思中的人對此類偶發的劇情特別有感,因為它會吸乾你腦中的思想、煩惱,打斷你僵化的思緒引發聯想,導入另一個新意境中而有意外的領悟…。我就是一個常常愛讀一些小品文的人,它會讓人從嚴謹的邏輯中逃逸像越獄成功般。我喜歡它的非學究氣的人性味或者是種非刻意營造的詩意。所以就欣然答應了。我説我只會隨興走筆,我不會歌功頌德,漫談我生命中的好友田弘茂敎授,雖然我們兩個人一生的身影和腳步很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