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教育部長吳思華「忍痛」對夜闖教育部長的高中生提告,已故台大校長傅斯年再成網路紅人,從去年太陽花學運以來,傅斯年的風格就一而再再而三成為對比的典範,這對傅斯年實在不公平,論其檔次,豈可以道里計。然而,懷念傅斯年,對他堅持的「夾縫中的自由主義」應該有更深澈的體會,也非一句「今夜若有學生流血,我跟你拚命!」可以詮釋。
做為五四運動的學生領袖,站在街頭第一線,但他始終反對暴力鬥爭,火燒趙家樓他極力勸阻無效,甚至連眼鏡都被急進學生給打掉了,他聲言從此不再過問學生會之事;公費赴歐六年後返國服務,堅持學術自由,不論是北大代理校長、史語所之籌備、乃至來台後任台大校長,終其一生站在國民黨的對立面,蹺著二郎腿和蔣介石說話,卻從沒和蔣真正翻臉,他拒絕政治介入校園,盡最大可能保持自由的學風,但是,他拒絕的不只國民黨,還有共產黨,中研院遷台,以史語所為基本盤,不能不說是歸功於傅斯年的堅持,他多元納才卻對熱衷政治活動、政治鬥爭者敬謝不敏,也讓史語所在國事蜩螗的歲月裡留下巨大的研究成績。
傅斯年是史料派、實證派,有幾分材料提幾分證據,有幾分證據說多少話。一九四四年,他任國府參政會參政員期間,當面揭發孔祥熙貪汙,會後蔣介石找他吃飯,問他,「你信任我嗎?」如果信任就該信任他用的人,傅斯年這麼回答,「委員長我是信的,但若因為信任你,就該信任你用的人,那麼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麼說。」一九四八年,國家危難存亡之秋,傅斯年連續兩篇文章《這樣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宋子文的失敗》,痛批宋子文「發國難財者究竟是哪些人?照客觀觀察,套購外匯和黃金最多的人,即發財最多的人」,硬是將宋子文逼下台。
反對共產黨,他也是經過「觀察」的,一九四五年,民盟章伯鈞拉上無黨派傅斯年等七人,致電毛澤東,提出訪問延安的要求,毛澤東親自設宴款待,當時羅家倫還諷刺傅斯年,「不要像蟋蟀一樣,被人一引就鼓起翅膀來。」根據羅家倫的回憶,傅斯年和毛澤東漫步到禮堂,見到各地送給毛的錦旗,不無諷刺的說了一句,「堂哉皇哉。」也就是此行,傅後來多次與羅家倫提及,延安作風純粹是專制愚民,反自由、反民主。
初任台大校長,就發生文學院李霽野教授悶聲不吭離台轉赴天津,任卓宣在報紙大發議論指台大優容共黨份子,讓院系成為「共產黨細菌的溫床」,傅斯年怒而大打筆仗,連續發表〈校長的聲明〉、〈校長的再一聲明〉,強調校方已停薪處分並函警備司令部查明在案,「學校有聞便查,查明便辦,絕不護短。」傅斯年嫉惡如仇,代理北大校長時就力主絕不留用汪偽政權時期聘用的教職員,甚至連學生學歷都得重新甄審才能獲得承認,但他對學運學生向例愛護,西南聯大時期他就曾嚴厲斥責警備司令關麟徵:「學生就是我的孩子,你殺害了他們,我能沈默嗎?」而不論在西南聯大或台大,他所力抗的,就是軍警進入校園,政黨進入校園,留給學術殿堂一個清淨的空間。
因為課綱說到傅斯年,不能不提提當年的自由派學者們的艱辛。一九五0年代中期,陳誠副總統兼行政院長,為了換掉教育部長張其昀,連續給蔣介石上了三次人事報告,一次三個人給蔣介石圈選,蔣硬是原封退回,理由很簡單,陳誠想用北大清大自由派學者,而蔣介石依舊屬意維持教科書部審、部定、部編、部印的張其昀,思想教育之爭鋒非今日獨有,但也因此擋了民間書商之財路,蔣陳拉鋸,最終還是讓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出任部長,但教科書部編本就一路維持了近半世紀,直到李登輝執政後期的教改。
以當年之傅斯年,揣想今日之情狀,他當不會贊成學生衝進教育部,連眼鏡再被打掉一次都要反對;但他當然也不會支持教育部長吳思華提告,因為教育不是這樣辦的!遺憾的是,在國家最危難的時刻,有這麼一批自由派學人,來不及看到台灣的民主化,而台灣民主化之後,卻再也看不到像他們一樣的校長了,至於教育部長,唉,避免遺憾太深,只能略過不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