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終通常是學術界一年一度的學術盛會,秋收冬藏,學術會議幾乎都集中於歲末。許久不見的學術同仁,話題不免環繞著政治選舉結果。對於此次破天荒的十個公投案,許多人都感到匪夷所思,是什麼樣荒腔走板的政權才會出現這樣貽笑國際的公投決策?是什麼樣的民粹主義才會出現相互矛盾的公投法案?閒談之間,突然有人提醒我們小聲說話,以免得罪學官兩棲的大老,我一時感到錯愕,知是好意,但不知如何回應。
原來臺灣雖然宣稱解嚴三十年了,但是學術界仍處於戒嚴狀態,不能隨便批評當朝「綠頂學者」,不能得罪高職級的學術同儕。學術界的威權治理究竟如何形成?
噤聲的學術底層
晚宴時碰到一位海外歸國的助理教授,他憂慮地說升等越來越嚴苛,助理教授升等副教授要在七年內有4.5篇SSCI論文,現在大家都覺得不可能達到升等要求,只能做一天算一天。一年一聘的專案教師更不必說,每學期授課學分比同儕高,為系所做牛做馬,只為了換得下一年的續聘,有些學校怕同儕之間「有感情」,甚至規定專案教師最長服務年限為三年。另外,還有學校為了讓專案教師專心做行政服務,不許他們申請科技部計畫。年輕學者擔心工作朝不保夕,瀰漫著一股失望、不安的情緒。
為求生存,年輕學者不得不透過相互掛名、買論文出版等旁門左道,才有辦法通過升等或續聘。難怪每天打開學校信箱,塞滿各式論文期刊專案協助廣告,除了提供論文期刊潤飾編修投稿、量化調查統計分析,甚至還有優質論文期刊文稿轉讓。這些提供學術出版的論文服務公司創業者也是被排除於學院之外的學術工作者,組織不同學術專長的流浪學者,形成支援學術生產的產業後備軍。
科技部說要嚴查論文代寫服務,卻容許計畫主持人對於博士後智產權的公然掠奪。臺灣知識經濟原來是建立在學術生產線以及彈性外包的血汗勞動基礎上,年輕世代的聰明才智被困死在狹窄的學術八股文比賽,如何談自我實踐、成家立業,更不必說創新、社會責任。
教師工會雖然打贏了學校不得以學術升等不過做為教師不續聘理由,正在與校方訴訟的某位國立大學教師在經過來回訴願之後,教育部仍以形式要件完備,核准了學校不續聘函。沒有一個部會可以像教育部一樣,享有違法的特權,我行我素地不理司法判決或監察院糾正。沒有一套法律可以像教師法一樣公然違憲,教師法明定教師權利義務,目的是為了保障教師工作與生活,提昇教師專業地位,但是保障對象卻僅限於學校編制內的專任教師,明顯違反憲法對於工作權的保障。
學術自由的前題是勞動權保障
臺灣學術市場雙元化,一端是受到保障、依年資晉升、位高尊榮的內部勞動市場,從教授、特聘教授、講座教授,不斷向上自擡身價。國外特聘教授多為學術表現傑出者,才能獲此殊榮。中國的長江學者排除了擔任行政管理職級者。臺灣卻有不少特聘教授是一級主管「仕而優則學」,利用彈性薪資制度加薪,以及延後退休年限。
學術市場的另外一端是流動、低薪、沒有工作尊嚴的外部勞動市場,從專案、兼任,甚至出現無薪教師。不論是臺灣本地培養的土博士、留學歸國的洋菁英,全部成了無法養活自身的斜桿教師。表面上看來年輕學者就業困難是市場機制下供需失衡的結果,博士太多而位置太少,實則為學術官僚主義下資深階級對於底層階級的智慧產權、職涯發展權的掠奪。學官階級不斷擡高自己的身價,利用彈性薪資自肥,卻剝奪了年輕學者的基本勞動生存機會。
人民贏了。這次的選舉是民眾給執政當局的一記當頭棒喝,不要以民粹當民主,政治意識形態動員不再無往不利,人們知道如何透過選舉來教訓荒腔走板的官僚治理體制。相對而言,學術界威權主義在雙元勞動市場中反而更加鞏固,處於學術金字塔底端的學者反抗不易,被排除學院之外的年輕學者更加無聲,仍看不到化解學術官僚體制自我治理的曙光。
*作者為輔仁大學社會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