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政府和納粹、許密特們均一致理性地認為,政治上的敵人,道德上不一定要是惡人。恐怖主義者甚至很可能是個好人。猶太人、維吾爾人、圖博人大部分或許是好人,可惜是國家、民族、黨的敵人,因為這些人的存在礙著了咱們國家、民族、黨的利益。我個人可以不用憎恨你,但是我就是要把你鬥到臭,把你打到死,把你鎮壓到底。這種理性可以大幅提升鎮壓敵人的效率。很可惜,追隨者們並不被容許分享如此的工具理性。所以明明只是黨的、甚至只是黨首的敵人,追隨者總是比黨或者黨首更加痛恨這些「公敵」。
我喜歡耶穌,我同意韋伯,我反對許密特、納粹與中國共產黨與類似者。依照上述的定義,我沒有私敵。但我雖然只是個公民,並非政治家,也應該抵抗惡人惡政,並且試圖不要痛恨他們,把他們弄成是自己的私敵。不僅如此,我還必須要經常告誡自己,如果我稍微懶散、分心,很容易就會墮入許密特的陷阱:把政治上的敵人視為惡人,而不是把惡人視為(包括政治面向在內的)必須抵抗的敵人。
痛恨惡霸的奴才卻不願恨惡霸
可是啊可是,相信大家都同意,要迎接耶穌與韋伯,而同時又抵擋許密特的駭入,難度真的超高。除了我們並不具備耶穌的大愛與韋伯的大智之外,也常常因為我們所抵抗的,並不見得全是我們所憎恨的。很多時候,根本是我們所深受誘惑的──反智意味著從學習理性的痛苦中獲得解放;對那些總是正確的社會菁英落井下石,有一種損人不利己、同歸於盡的莫名快感;向流氓惡霸投降,是奴才最擅長的和平心法。而且經驗告訴我們,愈踐踏社會公義,分一杯羹的可能性愈大。就算我們主張、堅持的都是公義,使用仇恨語言,永遠比較痛快。
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經常痛恨惡霸的奴才,甚於痛恨惡霸。我們總是與惡霸的奴才誓不兩立,卻不太願意與惡霸誓不兩立。而這就大大地給予惡霸勝出的機會,但我們卻找不到敵人在哪裡。
謹以本文悼念勇敢的美麗少年陳俊志。
*作者為輔大教授,本文原刋《新新聞》「白目豆沙包」1658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