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告訴他們:對!我就是同性戀!怎樣!」
坐在巴基斯坦傳統民居的繩床上,我用自己雙手的大掌扶著達悟德小小的雙手臂,將依偎在我懷中的他,往前推了一步,示意他勇敢踏向前告訴滿室約十來個取笑他是同性戀的小男孩、小女孩,我希望達悟德可以大聲說出:「對!我就是同性戀!怎樣!」
達悟德欲前又止,終究還是卻步,只是靜靜轉身趴伏在我懷裡,而他忍在眼眶不知已經多久的委屈淚水,也終於積聚成掛在眼簷的斗大淚滴,沿著眼角滑落在我的粗棉布衣上。但達悟德很快拭去淚水,在背對著滿屋子小孩露出一抹嬌笑後,很快又轉身面向他們;此時,滿室兒童已經被我理直氣壯的聲勢逗得笑不可遏,而混在那滿室哈哈的兒童笑浪裡,達悟德的無言羞笑,顯得自在多了;雖他依舊偎在我那讓他充滿安全感的懷裡,但面色已經不再充滿防備,畢竟,這比他平常獨自面對來自各方公開或私下的揶揄時只能凝額蹙眉、嘟嘴瞪視乃至擲物回擊,眼前的情勢,是友善多了;那些原本帶著鄙視意味、一逕取笑達悟德的小男孩小女孩們,聽到我略帶「江湖口吻」地替達悟德作勢幫腔後,明顯是向前攻擊、欺負弱勢的肢體語言,一時之間,全都改為自知理虧、往後退縮的無邪童笑。
當時,屋子裡的大人,除了語言不大能通的我之外,還有家族裡的孩子王:年近三十的小叔。原本只是躺在繩床上看小孩們笑鬧的他,看完我和達悟德「齊力」面對眾多孩兒的一番笑鬧後,這才以調解者之姿順勢拉起達悟德的小手,用溫和口吻「諄諄教誨」著達悟德:「以後不要再穿女生的衣服、女生的鞋子了,好嗎?你不是同性戀,知道嗎?」接著,小叔又以大哥大態勢訓令在場的小孩們:「以後不准再笑達悟德了!」至此,這場發生在2018年夏日的巴基斯坦鄉間俚劇,以「先進國家」的話語來解釋也許可以稱之為「性別教育」的戶外課,才算落幕。
回想起來,第一次發現達悟德的娘氣,是在這年七月底的的一個黃昏;當時,參加完家族婚禮後的外子,按預定時間準備返台,我則在婆家人百般慰留下,延後歸期。在天將黑而未黑之際,來接外子前往機場的包車早已等在村外,外子也一馬當先,已經隨同搬運行李的男眷離開家門,而一如以往總是緩步徐行的婆家女眷,這才從坐落小村莊約莫圓心位置的清真寺旁的家宅,一家子浩浩蕩蕩二十餘人,穿過村子裡的長巷窄弄,慢慢走向村外。
即使從隔壁村特來送行的表舅一家也早已候在村外河邊,但,家眷太多,十分重視傳統行誼的外子,在等到女眷們一個個全都到齊後,這才又來一個上車前的最後叮囑與祝福,從公公、婆婆、姐姐、妹妹…一個個左擁右抱,一個個行禮如儀用巴基斯坦傳統的方式告別。身為髮妻,自是不能在公公、婆婆前表達比公婆更深的離情,也不想搶在與外子的五個姊妹之前話別,便站在送別人潮最外圍的河邊,觀看這場已經上演十幾年卻未曾變更過戲碼的巴基斯坦版十八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