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五月,華文文學世界最重大的事情便是沈從文先生於十日在北京辭世,放下了人生這部大書,留給世人無限悵惘。台北《聯合報》、《美國世界日報》不但發消息,而且製作紀念專輯,刊出羅子訪問夏志清教授、金介甫教授的長文,還刊出了沈伯伯的〈自我評述〉與〈自訂年表〉。紐約、台北、北京三地函電交馳之中,我奮力為聯副修訂、完成〈沈從文先生印象〉一文。此文本來是瘂公在一九八七年十月約的稿件,為一九八八年沈先生可能獲獎預先準備的許多功課之一。一篇喜氣洋洋的文章卻要在這令人悲傷的時節刊出,書寫的心境可想而知。
就在這個時候,我也將沈家新址與電話寄交夏公。兆和姨在電話中特別感念夏先生的慰問,一再要我代她好好謝謝夏先生。於是我便請夏公吃中飯,他教務忙碌,直到又一個七‧七才答應下來。我們在七月十二日,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好好談談這半年來的許多事情,許多人。席間,夏公問到古華,於是在十三日,我便寄了一篇古華先生的長文給他。距離七月二十二日我們舉家搬回華盛頓,只有短短的九天。當時的匆忙與緊張可以想見。七月十二日那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們師生兩人清清靜靜吃了一餐飯,聊聊我們共同關心的許多事情。很多年來,我一直非常懷念那個日子。
在這一年的四月,我收到沈夫人兆和姨四月十日的來信,署名則是從文、兆和。
收到你寄贈的《自傳》,這書裝訂、印刷都不錯。我還收到一本《沈從文》,也是《聯合文學》出的,短篇集,也很精緻。另外也有台灣從香港原盜印本再度盜印的單行本,七拼八湊,缺頁倒張,那種書就看不得了。
沈伯伯三月中旬鬧過一場風寒,幸未釀成大病,現在已康復。從露臺上望出去,北京城裡城外,柳梢已現綠意。不久,春意漸濃,脫去冬衣,老人家會更好一些。
你還是那麼忙麼?出了書記著要寄我們。小安捷一定很活潑很乖。看樣子不像淘氣孩子。寄你三張舊照,你看到那個花瓶麼?特寄你留作紀念。
信中所提之《自傳》便是《聯合文學》出版的《沈從文自傳》,沈伯伯和兆和姨都是滿意的。
這一天,我便拿沈夫人寄來的照片給夏公看。他好喜歡沈先生伉儷的那一禎合照,是一九八五年五月一日拍的。「沈夫人滿臉的歡喜,真是動人……。」夏先生喃喃自語。
背景上一只雅緻的淡青色花瓶是我們送給沈家的小禮物,但是就從這花瓶說起,沈伯伯卻曾經跟我詳細談到瓷器的窯變,以及他對色彩的愛好。他喜歡鮮明的色彩,充滿生命力的色彩,質樸的色彩。照片上的花瓶裡就插著色彩明麗的鮮花,是沈伯伯最喜歡的。所以,兆和姨要把這樣一張照片寄給我留作紀念。在沈伯伯身邊的書櫃上插著一張手繪的肖像素描,完全展現這位哲人睿智的神情,想來也是沈伯伯非常珍惜的。「沈公子龍朱是工程師,字和畫都非常好,這幅肖像很可能是龍朱的作品」。我這樣猜想著跟夏先生說。「非常親切,這麼好的一家人」。夏先生這樣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