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里兵符出四川,合當功業勒燕然。」這兩句讀來,對照崇禎皇帝詩句中的「萬里行」、「握兵符」,表面上好像是說,秦良玉奉旨自四川領兵前來平亂,此等功業自然應當勒石為銘了。可是下面的六句卻將意思反轉過來了。「雷車初軋柏油路,風鶴長驅石景山。」是指,成隊的坦克車進了北京城區,整個北京已是一片風聲鶴唳,這寫的是,六四前夕解放軍大舉進入北京城。
「瓦石昔曾干日寇,壺簞不復似當年。」則說,軍隊進城時,市民投擲石塊磚瓦試圖阻撓之,有如盧溝橋事變之時,抵抗日寇一樣。1949年初,北平和平解放時,民眾曾經以簞食壺漿迎接人民解放軍,如今卻截然不同了。
又,雲南劍川民歌:「清水流,清水流,流去悲哀和憂愁,蘆管聲聲唱深情,清水萬古流」。「京華此夜無蘆管,曉月盧溝聽杜鵑。」是說,今夜北京人民已經無法借由蘆管去傾訴滿腔的哀愁,暗夜之中,只聞一片泣血之聲。
1989年5月20日,中共中央宣布北京戒嚴,調動各路人馬進北京。隸屬於北京軍區,駐在石家莊的27軍,駐在保定的38軍,是其中人數最多的,都是中央軍委戰略預備隊,進入北京城都要經過六里橋。四川營胡同則介於六里橋和宣武門之間。這是邵燕祥以《六里橋》為題的原因,是作於六四天安門清場的前夕。
理解了《六里橋》的後面六句,起頭兩句「 萬里兵符出四川,合當功業勒燕然。」就要從反面來解讀:軍隊出兵,理當是要對抗外敵,那才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功業。如今師出無名,去鎮壓平民百姓,這完全無法得到天下百姓的認同。而這下了出兵令的人,居然是四川人鄧小平!
又,當時的國家主席楊尚昆,也是中央軍委副主席兼秘書長,支持了鄧小平的戒嚴決定。他的弟弟楊白冰是當時的總政治部主任。楊尚昆兄弟,也是四川人。六四鎮壓之後,鄧小平將軍委主席交給江澤民,楊尚昆出任軍委第一副主席,楊白冰升任中央書記處書記兼軍委秘書長,「楊家將」掌握軍中實權,權傾一時。1992年1月,鄧小平在楊尚昆陪同下南巡,在武漢發表「誰不改革誰就下臺」的講話,被認為矛頭指向江澤民,令江澤民不安。1993年之後,鄧小平、江澤民又打倒了「楊家將」,楊尚昆退出了一切職位。楊尚昆在六四事件的角色,及其與鄧小平、趙紫陽的立場關係,仍存在許多歷史疑問。
《邵燕祥自書打油詩》序文中稱贊其他打油詩人說:「出入雅俗之間,味在酸鹹之外,有古典又有今典,莊諧兼之,張闔有度;他們直面現實,鞭撻醜惡,以文為詩,不避議論,卻情見乎辭,詩味盎然。」《六里橋》是邵燕祥的直面現實、不避議論之作,私下流傳甚廣。「萬里兵符出四川」一句,以春秋史筆,指出鄧小平的六四責任。《瑣屑憶宗江》作於2010年,離六四事件剛過了二十年。「欠帳是一定要還的,什麼時候才得以掛劍壟上呢?」明眼人,可看出這一句不是對黃宗江說的。那到底是誰欠下的帳?什麼時候,邵燕祥心中的寶劍才會掛到逝者的墳上?到底還要人民等到什麼時候呢?二十年了,總該給一個說法,給不幸的死者們一個交待吧,這是邵燕祥心中一直沒忘掉的事。
*作者為上市公司獨立董事,專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