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讀到李金髮詩稿的周作人,就譽其為「國內所無,別開生面的作品」,李璜、宗白華等人更稱他為「東方的波特萊爾」(註4)。李金髮的詩作啟發了戴望舒、胡也頻、姚蓬子、石民、邵洵美、王獨清、穆木天、馮乃超、何其芳、梁宗岱、紀弦、吳奔星等知名詩人,乃至於魯迅創作《野草》都受到他的影響。(註5)
我明白你眼中的詩意
呵,年少的朋友
當我死了
無向人宣訴余多言的罪過
人若談起我的名字
只說這是一祕密
——李金髮〈遺囑〉(節錄)
然而現代詩人以及學界始終迴避李金髮,這種態度具有明顯的弒父情結,在中國現代詩史中也只有他擁有這項地位和產生這種現象的資格。許多受他影響的詩人,不是盡量不去談他,就是批評他的詩作隱晦難懂。象徵派詩人穆木天說:「李金髮的詩,總而言之,太雜太亂,我是不喜歡讀的。」(註6)現代派三劍客之一的杜衡也於《望舒草‧序》中說道:「在望舒之前,也有人把象徵派那種作風搬到中國底詩壇上來,然而搬來的卻正是『神祕』,是『看不懂』,那些我以為是要不得的成分。望舒底意見雖然沒有像我這樣極端,然而他也以為從中國那時所有的象徵詩人身上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這一派詩風底優秀來的。」所指的前輩詩人正是李金髮。
胡適在見到象徵派崛起之後,亦有所微詞:「現在作這種叫人看不懂的詩文的人,都只是因為表現的能力太差,他們根本就沒有叫人人看得懂的本領。」(註7)更嘲諷李金髮為首的象徵派詩歌為「笨謎」(註8)。新月派的卞之琳說李金髮:「對於本國語言幾乎沒有一點感覺力。」一旁孫席珍也插話:「引進象徵派,他有功,敗壞語言,他是罪魁禍首。」(註9)朱湘亦批評象徵派詩為「續鬮遊戲」。其中反對最為激烈者是蘇雪林,直言「李金髮的詩沒有一首可以完全教人瞭解。」(註10)她來台之後,抨擊李詩愈加猛烈:「更像是巫婆的蠱詞,道士的咒語,盜匪的切口,更要教人搖頭。」但搖頭的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李氏的詩有許多漂亮話,我亦不能隱沒。」(註11)白話詩派、新月派群起攻擊李金髮,正表明李金髮及其現代主義詩歌已蔚為主流,得到大多數有志於詩者的認同,李金髮在這些支持他的讀者和詩人眼中,自然不僅僅只有如此了。
紀弦在回憶錄提及他所閱讀的李金髮:「他的詩卻寫得很新,新奇而且古怪。他把口語文言和洋文冶為一爐,混和使用,揮灑自如,別創一格。但其詩句結構,並未打破文法,還是可以講得通的,而讀起來又有一種聲調之美,這就是他的與眾不同之處。」(註12)鍾敬文說自己初讀李詩:「突然有一股新異的感覺,潮上了心頭。」並指出李詩繼承了法國象徵派詩的特點:「不在於明白的語言的宣告,而在於渾然的情調的傳染。」更認為李詩能夠傳遞給讀者一種感動:「詩歌在文藝中,比較上尤其是主情的,情感的傳達,有時實超越於平常語言文詞能力之外,那末這種表現,更其應當存立的了。」(註13)也因此看不看得懂,並不是欣賞一首詩的必然條件。對於李詩,朱自清也持相同的看法:「他的詩沒有尋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他要表現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彷彿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這就是法國象徵詩人的手法,李氏是第一個人介紹它到中國詩裡。」當時諸多圍繞李金髮的評價,總歸於朱自清說的:「許多人抱怨看不懂,許多人卻在模仿著。」(註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