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墨家消亡之謎的解答

2016-05-08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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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州墨子紀念館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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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墨家究竟是怎麼消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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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賣關子了。直接講答案:被秦國溶掉了。

這個答案,是近幾十年來先秦史逐步逼近,最後由何炳棣先生(1917-2012)大手筆總結出的。這篇論文,發表於2010年:〈國史上的「大事因緣」解謎——從重建秦墨史實入手〉,網上可以找到演講稿,完整版收錄於《何炳棣思想制度史論》(台北:聯經,2013年7月)。

這篇論文,極度精彩。當年我在往復論壇(現已關站)上瞠目結舌地讀了兩遍,感覺全身被洗滌一新好容易才稍稍平靜下來以後,感想是:我何其有幸,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見到了人家凝聚畢生功力,作出了這樣頂級的解答千古之謎的史學示範。

何炳棣論文〈國史上的「大事因緣」解謎——從重建秦墨史實入手〉。(作者翻攝)
何炳棣論文〈國史上的「大事因緣」解謎——從重建秦墨史實入手〉。(作者翻攝)

何先生首先從地理上考證,戰國初年魏國從秦國奪取的河西之地如何重要,再聯繫起秦獻公繼位後秦國的百廢待興,以及同時墨家鉅子孟勝率領一百八十五名墨者助楚國陽城君守城,而全數殉城的時事,進而推論:迫切想要勵精圖治的秦獻公,不可能沒有注意到墨者集團。再經由多種史料的旁證,何先生推斷,墨者入秦,就在獻公之世;《墨子》經書中記載戰守與軍紀法度的〈備城門〉篇,也應該就是秦獻公任命墨者為河西「守」(最高軍政長官)、「尉」(中級軍官)以後,在地勢複雜的河西長期操練、實戰,最後總結出來的。

何先生又推論:墨家思想的「尚同」,正合乎秦獻公的需求──將先前政令混亂、貴族各行其是的秦國,轉型成為「政制一元化」的中央集權國家。何先生又引用一個多世紀後荀子對秦國政風民俗的觀察,證明秦國的確可說實踐了許多墨家理念。《荀子》一書並不冷僻,那一段名為〈彊國〉的記載也是幾乎每一部秦史著作都會提到的,然而何炳棣先生和一般學者的差別,就在他能將大家都以為已經很熟悉(至少也聽說過)的典籍,找到極少人注意過的細節,彼此貫串起來,之後再引用這些名篇加強證據力,也使這些名篇煥發出了嶄新的光彩。

過去我們都以為秦國轉強是從秦孝公任用商鞅變法開始,是法家的功勞,連《荀子》也這麼說;誰能想到,兩千多年以後,出了一個何炳棣,說應該再上推一世,從秦獻公招納墨家開始?

至於墨學為何式微、墨家為何消亡,何先生在結論中就給出了他的答案:

(1)墨子理想過高,難為常人接受

《莊子‧天下》篇所論,至今仍有參考價值:

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任,奈天下何!

(2)時代巨變不利於墨學及墨者

當秦獻公徵募墨者之初,秦是被侵略的弱者,正是篤信兼愛非攻的墨者樂意效忠的對象。但經過獻公晚年與魏「戰於石門,斬首六萬,天子賀以黼黻」大凱旋後,秦迅即變成最強的軍事侵略國。這一基本事實既造成所有墨者良心信念的矛盾,更切斷所有墨者社團發展的機會。

(3)獻公與墨者的特殊因緣

筆者曾屢度提到墨者的種種專長恰恰迎合獻公迫切的需要。撰此結論之際,再度反思,深覺二者之間的關係堪稱是特殊因緣。之所以特殊是:建立關係之初雙方都覺得一切同軌合拍,歡同魚水;雙方都不能預料局勢發展下去會只對秦國有利而對墨者極端不利。

這是因為戰國期間主要國家都在建立中央控制下的新型官僚制度,墨者仕秦之初即以多種專長被分配到官僚機構中的不同部門,事功雖有冊籍可稽,姓名則匿而不彰。墨者的種種技能和專長既經常被政府汲取利用,其地位和功用就越來越「邊緣化」了。秦墨最無法抗拒的是統一集權中央化的政治洪流,自始只有浸泳其中任其漂蕩,不能也不容逃脫。事實上,仕秦四、五世代以後業已完全消融於此洪流了。從理論及事實觀點推想,至晚到始皇三十四年(西元前213)詩書百家之禁,墨者已經完全消聲斂跡湮沒無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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