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井水
那天聊著聊著老屋,總難免掉進懷舊的喟嘆。「那口老井啊,可真不含糊,井水涼沁沁,三伏大暑天,打一桶水來擦身,就像掉進冰窖裡。」母親說。
「是啊,有時還禁不住哆嗦哆嗦。」我隨口回應。
然後就掉進一口童年的井爬不出來。那時還沒冰箱,南方酷熱夏天,井水冰涼,把西瓜放在井水,換兩三次水,西瓜就清涼可口了。
但是用吊桶打水可不簡單,不懂的人永遠打不到水,不是水桶浮在水面,就是切入度不夠,如假包換的半桶水貨色。懂得打水的人,桶一入水有如單刀直入,乾淨俐落,水花不濺,取心肝劊子手。桶一抽翻,手到擒來,左右手換抓桶繩,滿滿一桶水就打上來。
雖有轆轤,但極少用,因此吊桶與井繩就擱在井邊。遠看處,像一幅靜物素描,像李惠芳的油畫。可惜她多畫明清傢俱花卉刺繡,近年加添彩瓷陶罐,甚至淨水軍持,如果畫一幅靜物的井,那才真是畫冊內所謂靜止的流水。
母親猶自叨嘮那一口井,「有次他們吊桶取水,倒出來竟有一條半斤重的青魚,大家興高采烈討論要紅燒或煮湯,我說,算了,還是放生的好。」
「他們都得聽我的,終於又把魚丟回井裡,讓牠游返龍宮。」母親釋然地說,有如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那口井水真不知通往哪兒,童年的我經常俯伏井緣青麻石上發楞。深深一口井,像時光通道,不知源自哪兒通往哪兒?油油發光的井水,隱約閃爍閃爍著光芒,像千百隻眼睛,有時小孩頑皮眨眼,有時老僧閉目入定,動也不動。有時自己看得楞悶,也會朝著井口啊的一聲大喊,沒有回音,只有一種怖然顫動深沉。啊聲招惹老佣人前來把我扯離井緣,用另一半井蓋把井蓋上,口中不斷嘀咕,「掉下去怎辦?掉下去怎辦?」
小時候老屋的一口井,竟可與鄰屋分用,每家各半,中間隔一棟牆,老死不相往來,但共飲一口井水,因而井蓋只有半月形的一半。隔鄰雖沒來往,但井水的滋味,倒有點像「君在長江頭,我住長江尾」了。我也沒想到掉下去會怎辦?那時已開始讀《西遊記》,憧憬龍宮的寶藏,與那一口定海神針。
2、荔枝
夏天南部水果,荔枝熟了才到龍眼,龍眼和黃皮出現,就是盛夏了。從前小鎮,沿街叫賣荔枝的小販,用一根扁擔,掛兩個扁圓大淺竹籮,裡面放滿連枝帶葉的荔枝,像剛自樹上新鮮採下。鮮紅荔枝掩映在青綠葉子,顏色恣意潑染,像白石老人寫意。
有一個姓黃的客家人,瘦瘦個子,力氣奇大,挑著兩籮荔枝,健步如飛。人卻怕熱,大汗淋漓。每次來到門口,便要碗水喝,擔子一卸,蹲在巷子和僕人聊起來。日久大家熟了,也會買一些荔枝來喫。他人豪爽,不但斤兩稀鬆,還挑又大又甜,肉厚核小的荔枝讓大家試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