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麼擔保一個男孩呢,外婆說,去找媽祖吧,媽祖慈悲,會答應妳的。
我問母親,拈香時妳想著什麼。母親的答案老實得不可思議。害怕,她說,我好害怕。怕第二胎又是個女生,要再懷孕一次,肚子又要被劃開,生妳的時候傷口密合得不理想,我不認為我撐得過短時間內剖腹這麼多次。
位於釜山的海東龍宮寺,自入口起,有一百零八階。參觀路線為拾級而下,再沿著原路返回。路邊的石壁裡,有一尊佛像,得男佛。與我同行的母親注視著佛像,半晌,她小聲建議,妳摸一下吧。聞言,我心如突逢亂石投入,餘波陣陣,但不好在異地吵架,我輕語,回程再說。半小時後,我們又與那得男佛狹路相逢,場面又僵了,母親的語氣跟姿態都比上一回更低,摸一下,只是摸一下。我反問她,為什麼。母親結巴說,就只是、只是確保妳將來生下一個男孩子吧。我深呼吸,擠出一絲微笑,說,我們走吧。母親牛似地不肯,拗聲要求,妳為什麼就是不肯。我沒答腔,轉身低著頭一階一階踩,母親追上來,又質問,為什麼不嘛。我回頭看她,反問,我是女兒,妳也是女兒,我們怎麼可以這樣,這對妳公平嗎?對我又公平嗎?說完,我復往前走,母親的聲音在耳後響起,我只是希望妳幸福,我知道這個社會上大家都說男女已經平等了,可是、可是沒有兒子的女人,還是會被人說話的。母親的話絆住了我,我再也無法往前一步,我心底雪亮,某程度上,母親是在跟過去的自己說話。
我一生下來,評價兩極。以父母而言,我是他們第一個孩子,簡直摯愛。奶奶一得知我的性別,難掩沮喪。奶奶始終在盼著一個長孫,大伯夫婦生了兩個女兒,他們累壞了,決意止住,奶奶只剩下二媳婦能寄望。母親剖腹產的傷口還滲著組織液時,奶奶已經止不住關切,什麼時候再生?一年後,即使醫生認為母親傷口癒合的狀況不佳,母親的肚子還是大了起來。母親不是不在意醫囑,只是人情在身後苦苦地追。奶奶告訴母親,為了一個孫子,她不曉得在夜裡驚醒、輾轉反側多少回。母親覺得自己對奶奶的憂傷責無旁貸,她回到老家,找自己的母親傾吐焦慮,兩個女人驚惶地討論,要怎麼擔保一個男孩呢,外婆說,去找媽祖吧,媽祖慈悲,會答應妳的。
我問母親,拈香時妳想著什麼。
母親的答案老實得不可思議。害怕,她說,我好害怕。怕第二胎又是個女生,要再懷孕一次,肚子又要被劃開,生妳的時候傷口密合得不理想,我不認為我撐得過短時間內剖腹這麼多次。
第二胎是個男孩。我有了一個弟弟,奶奶迎來她等待多年的長孫,母親的苦難結束了。我後來把這過程告訴朋友們,回響熱烈,那些女兒們告訴我,類似的故事在他們家中也搬演過。沒有產下兒子,讓母親被責怪,而身為女兒的她們,也共享了那份羞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