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有個故事十分立體:朋友的父親是獨子,底下三個女兒。一日祖父跟鄰居吵架,鄰居氣急之下,脫口而出「你就是陰德不足,才生沒有孫子」,祖父氣得轉身走進家屋,找著媳婦,也就是朋友的母親,暴雨似地惡罵。朋友說,要在那種處境下不發瘋,得很自制。她的母親竟還有力氣去愛這些女兒。她敬佩著母親的自制,也驚愕人們可以這麼不自制。有時候,人類的無知實在放蕩。我一直以為這敘事會隨著歲月流轉而化為前塵,人們日後談起這段,會以一種白頭宮女話從前的姿態:「很久很久以前,女人的地位繫之於生育」。直到這幾年,見人議論某位女星就是因為積德不足才生了三個女兒。我才明白,即使校園的生物課已指出孩子性別的決定機制,知識卻阻止不了人類渴望逞欲的心。在知識與幹話如萬馬奔騰的場面之中,我們選擇了後者,我們實在戒不了傷害人的快樂。
再回頭去說童年吧。兩位堂姊的衣角是我緊緊抓握的一切。弟弟出生後,我基本上歸堂姊們管,奶奶總捨不得弟弟,去哪都抱著他,弟弟安睡了,就在他身旁守候。我跟堂姊睡下後,奶奶牽著弟弟,漫步至鄰近的柑仔店,弟弟挑他喜歡的玩具。我跟兩位堂姊,我們這些女孩們,一起玩大伯母買的玩具,印象中,玩得倒也開心。未曾有人抗議,為什麼他有,我沒有,我們跟著接受了,他是奶奶等了好多年的男生,而我們不是。想想這真是讓人感傷,我們就這麼領教了。像是學習,走物為狗,翔物為鳥,在街上裸裎著肚腹的為貓,被人渴望的存在為兒子。而我們以上皆非。
奶奶難道不愛我及堂姊嗎?我相信她也是愛的。根據我的巨大門牙,奶奶給了我絕對足夠的營養,但,基於某種她也無法釐清的機制,她格外寶愛著會帶著丈夫姓氏走下去的那個男孩。堂姊們去上學後,我顯得孤獨。奶奶與弟弟是一組的,我一個人一組。父母北上看我,我一副鬱鬱不樂的模樣。母親要父親去跟奶奶商量,一番揪心的長談後,我跟弟弟回到父母身邊。我很少想起奶奶,倒是常想起兩個堂姊,到後期,她們更像是我的照顧者,做我的玩伴,給我編髮,帶我去買布丁,也跟我一起經受著被至親冷落的微微黯淡。
母親後來問我,為什麼妳不喜歡在奶奶家?我告訴她,因為奶奶都只看弟弟,不看我。對於一個還沒上小學的孩童而言,尚且不懂得使用偏心這兩個字,只能藉由現象的描述來讓母親明白:在奶奶家,我無法得到注視。母親說奶奶時常打電話給她,抱怨我喜歡攀爬到高處,像是冰箱上,她時常要警惕我的跌落。奶奶認為,我是很難帶的小孩,很不乖。母親在多年後回憶著奶奶對我的評價,我聽了卻滿腹惆悵,那些機巧的小動作,可能是一個孩童對於主要照顧者的拙劣示愛:看我,看我,我在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