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一無所有,你也無所謂失去
你全身透明,早已沒有秘密可藏
二十七歲以身殉歌的珍妮絲.卓普林(Janis Joplin)也唱過的:
所謂自由,不過是一無所有的代名詞
後來這句歌詞被我抄錄在《台大人文報》的版面,做成插圖。那期專題叫「台大文化的憂鬱和苦悶」,題目是長我兩屆的主編黃威融想的—我們那時候似乎覺得憂鬱和苦悶是大學生的天職。校園文化的論述寫不下去,就開始寫不怎麼樣的詩,寫自溺的意識流散文。偶爾會生出幾分顧盼自雄的使命感,但也經常自暴自棄虛無得一塌糊塗什麼都沒有意義。
那是九○年代的起點,我們努力學習在大時代撲面而來的焦慮中練習論述也練習抒情,認真而笨拙。
也可能是一九九二年羅斯福路和平東路口那間叫做「息壤」的地下室酒吧?我在那兒初睹尚未成名的金門王與李炳輝,台下有看客一邊聽歌一邊替他們畫肖像,那景象頗有一種九○年代文藝腔的潮流感。我看過爛醉的陳昇,把歌迷遞上去的點歌單扔在地上使勁踩啊踩。我還看過林暐哲領銜的Baboo樂團冷清尷尬的現場,他一臉賭氣閉著眼睛不看底下稀稀落落的觀眾意興闌珊唱著,吉他猛地刷下去居然還斷弦了,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人生的一切都在那一刻背叛了他。
最記得的還是伍佰和剛成團的China Blue。他們擠在「息壤」簡陋的舞台,以睥睨一整個時代的氣口唱著藍調搖滾版的〈秋風夜雨〉和〈思念親像一條河〉,大汗淋漓,盪氣迴腸。我和摯交SY兩個大學生混在菸霧瀰漫的滿場文青酒客之中,一齊敲著啤酒瓶同聲吼唱。轉頭瞥見十七歲的譚志剛坐在一角,神情肅然而落寞:他是楊德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小馬」,也是徐小明《少年吔,安啦》的「阿凸仔」,極亮眼的少年演員。隔年初秋,他坐的車翻落山谷,只活了十八歲。
譚志剛殞命的消息,我是在當兵時候看報知道的。那年我畢業入伍,剪掉留了四年的及腰長髮。後來到左營服役,在高雄車站對面「吸引力」樂器行買了一把兩千塊的木吉他放在部隊,沒事便苦練尼爾楊(Neil Young),且尋思怎樣好好寫一篇關於伍佰的文章:那時剛從高雄亞洲唱片的《台灣歌謠傳奇》「補課」五○年代以降文夏、洪一峰、紀露霞、吳晉淮那一輩的老台語經典,也把西方藍調與搖滾的脈絡整個扒過了一遍。我從伍佰狂飆的吉他聽到了史提夫.雷.范(Stevie Ray Vaughan)和吉米.韓崔克斯(Jimi Hendrix)的神韻,而藍調元素和老台語歌聲氣相通的體會,甚至可以上溯陳達的恆春歌謠。這驚喜的發現,我應該可以寫成一篇厲害文章,而且我覺得,應該只有我能這麼寫伍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