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位我素敬佩、浸淫搖滾幾十年的長輩,咬牙切齒地跟我說:「我最討厭那種動不動雙手比這個(食指、小指伸出、另三指握圈成鬼頭形)、一天到晚自稱Rocker的人,他們不是真正的Rocker,都只是Poser!」
Poser指的是裝裝樣子、擺擺姿態,實則虛有其表的「假貨」。他們的信條是「姿態就是風格,標籤等於內涵」。關於Poser,對岸青年有個更準確也更直白的詞:「裝屄」──屄字不雅,常寫成「裝逼」或「裝B」,辭面來自形容「很屌、很威、很厲害」的「牛屄」(也常寫成「牛逼」或「牛B」),藉其形大而喻之。明明不怎麼牛B,卻硬要擺出很牛B的樣子,那當然就是裝B了。
裝B比平庸還可悲,那往往表示你甚至對自己的平庸都缺乏自覺。這幾年聽台灣年輕人做音樂,牛B的很少,多半還是裝B。泰半主唱不行,歌詞一塌糊塗,旋律過耳即忘,卻老是擺出很悲壯、很叛逆、或者很文藝的姿態。嗚呼,Poser多矣。然而我畢竟還是在這烏七八糟的時代,聽到了令我歎服、真正牛B的好歌,那是滾滾濁世之中星星點點的螢火。今天要說的,就是這麼一首歌。
「以詩入歌」打從1970年代就是臺灣「文青」寫歌常用的手法。余光中、鄭愁予、楊牧、席慕容、夏宇,都有不少詩作改編成歌,且頗有傳唱極廣的佳作。「以詩入歌」大致得面對兩種傾向的「原始材料」:有的詩原本就聲韻合轍、句式齊整、語言明白,彷彿老早等著被拿來唱成歌。有的詩則比較倔強,語言密度高,句式參差,「書面體」性格比較強,得費更大的工夫,才能馴化成歌。楊弦譜余光中的「江湖上」、李南華譜席慕容的「出塞曲」,算是前者。蘇來譜鄭愁予的「偈」、李泰祥譜向陽的「菊嘆」,算是後者。當然,箇中難易並沒有絕對標準。
「假面遊行」原是青年詩人吳俞萱的作品。這是一首好詩,文字質地是輕快的,卻又有綿密的意象和曲折的思維。作為歌的材料,它算不上簡單現成,若要炮製成歌,得下點兒工夫:它不大容易一眼切出「主歌」、「副歌」或者「重複段」。對照原詩,再聽王榆鈞的編曲安排,你會發現歌者打散了原始材料,從頭思考,順著音樂的流動加上襯字、甚至襯句,再重新剪裁,變化出重複的「副歌」段落。
吉他反覆刷著四個和弦,大鼓和貝斯加入,恰似遊行隊伍的行進節奏。王榆鈞先唸白,再歌唱,整首詩從頭反覆兩遍,唸唱的方式各有不同:
滾進遊行隊伍 / 我所有心願變得年輕
在這條喧囂翻騰的長路上 / 遇見舊識
一一卸下防備
說:日子久了 / 他們也有些想我
(到第二遍,這段末尾多了一句:『而我也的的確確掛念著他們』,像是順著冒出來的襯句)
手心的汗 / 被我捏出了一朵朵花
插到他們的耳後
(到第二遍,這段從吟唸變成歌唱)
當他們轉身走遠 / 我才低低地說:
原諒我不曾把自己 / 敞露在話裡 / 就當作多年
來我一病不起
(這兩行只在第一遍出現)而明日走來 / 戴上空白的面具模仿
昨日的形跡 / 混入 / 遊行隊伍
與我義憤且憂傷地 / 手舞足蹈
(這一段從吟唸轉為歌唱,末句一再反覆,成為副歌)
用吟唸取代歌唱是有技術要求的,萬莫以為唸比唱容易,它們都得找到對的吐納和節奏,一旦失手就會造作、僵硬、無可救藥,王榆鈞的唸白,輕車熟路越過了這個關卡(順帶一提:把唸詩和唱歌化為一體,美國「龐克教母」Patti Smith是了不起的先驅:她常以簡單的幾個反覆和弦襯底,連唸帶唱,摧枯拉朽,劇力萬鈞)。王榆鈞唸唸唱唱,把整首詩唱成了一條蜿蜒的遊行隊伍,樂器和大合唱一樣一樣加進來,恰似一隊愈走愈熱鬧的人馬。編曲瘦骨嶙峋卻游刃有餘,內力深厚。尤其近三分半鐘處拔空吹起來那迤邐晃盪的小號,最是畫龍點睛的神來之筆。
王榆鈞讓我確定,即使在這個光怪陸離的時代,仍有人能寫出不與時俗同流的好歌。更重要的是:「以詩入歌」這門手藝,仍然大有可為。
文/馬世芳
廣播人,作家。2010年出版散文輯《昨日書》之後,兩岸到處上通告,好些人稱他是「台灣首席文青」,他卻說文青早變成罵人的詞了,不如叫他打零工的。
本文授權轉載自《小日子》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