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男友,很可惜的是一個中國人。這樣談論自己的前男友似乎有點排外的味道,但是因為文化和世界觀實在是差異太大,我們的關係,也實在有許多無法溝通相容的地方。
剛跟Z開始約會的時候,心裡一直很遲疑。雖然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但是這似乎是我們異中求同的最大公約數,總覺得將來有一天有一邊要鬧革命。Z倒是很坦白,「我知道我們之間有勉強之處,不過我實在不想失去妳,還是試試看吧。」於是我們不明究理地開始了。人類歷史上恐怕沒有哪一段結合的開始,是雙方真正考慮周全的決定?
出國前,朋友們在熱炒店裡聚集起來,知道我這一趟去了要唸個六七八九年,還可能回不來,本來嫌我在臺北生事的也都依依不捨起來。多年女友再三交代:「好好讀書,戀愛挑重點談,不要找中國男生,難處理。」
Z被我金屋藏嬌一陣子,後來給女友知道,她只冷冷撂一句,「自己拿捏分寸,叛國會有報應。」
其他不說,做留學生,最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讀書。我小時候從沒想過自己會唸博士班。大學畢業後工作,卻對知識愈來愈好奇。在混亂的現實世界當中理出一條邏輯來,分清楚東西南北,人因此可以往下走,我很想要有這種超能力。Z是北方人,性格堅毅,做學問很認真。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比方說跑統計別無他法,細心專心不要浮躁,捺下性子慢慢抓蟲。
約會初期倒是相敬如賓。談韋伯,聊李宗盛的詞和梁靜茹的MV,抱怨教課遇到的學生不認真。我們讀書的城市四季分明,楓紅之後雪就來了。下了課聚在一起吃火鍋,窗外白雪茫茫,倒也歲月靜好。
交往那一年,臺灣公民運動風起雲湧,我的臺灣魂熊熊燃燒。俗話說真金不怕火煉,但有的感情是浴火成了鳳凰,有的感情倒是只剩下餘燼溫暖。我的臺灣魂從不是什麼仇中仇外的義和團心態,只是價值排序清楚,民主人權,正義法治。
我疼惜臺灣這小國小民,想堅持做好國好民。對我們這一輩臺灣人而言,認同獨立與社會正義的立場中庸無比,根本談不上激進。
雞蛋跟高牆,我想站在雞蛋這邊,這樣一種簡單的公民角度,Z似乎沒有。
第一次Z來家裡吃飯,見到我冰箱上貼著社運貼紙:「今天拆大埔,明天拆政府。」眉頭一皺,轉頭問:「這是什麼?」我立刻義憤填膺地把大埔張藥房的故事說了一次,強拆民宅的土皇帝惡行惡狀,良民被逼得家破人亡。
Z愈聽愈不解:「為什麼不搬家就好了?」
我一愣:「為什麼政府可以逼他們搬家?」
Z聳聳肩:「國家經濟重要唄。」
我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好。我做公民做得理所當然,恐怕是太理所當然了,從未遇見過另一世界來的順民。順民自然而然站在統治者的那一邊,皺著眉頭問其他人,「為什麼不順從?」可在民主裡,公民都站在統治者的另外一邊,仔細地檢驗他,「為什麼要我們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