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份的最後一天,我回到了北京。回到三個多月以前,出發的北京大學西門底,絡繹不絕的遊客,依然由校門延續進整座校園。門前兩旁杵立的一對石獅,在百年之間以它們那雙炯炯有神的目光,迎來無數的理想,也送走多少夢想。
出發以前,曾有人如此問我,這趟旅行的意義是什麼?又能給生活帶來什麼樣的轉變?當時,我的心底似乎並沒有答案,沉默的回應是無法假定任何先驗基礎存在的意義及可能;僅能說,關於夢想的追求,我有著不去計算回報的執著。或者,我的內心是羞於承認自己面對生活的態度,在沒有經歷年輕時期的不安與躁動、沒有經歷現實生活中的惶恐與困窘,那樣的青春歲月,更似成長過程裡被閹割的遺憾,我不想抱持這樣的遺憾生活,也不願看見身旁的人以這種方式過活。
一百天的旅行裡,我在中國最東端的黑龍江撫遠縣,一個冬天僅有零下三、四十度沒有遊客的地方,遇見來此旅行最後選擇留下的人,他經營著城裡唯一的青年旅舍,那是一種情懷;我在中國最北端的漠河,遇見一位徒步十年時間,靠著雙腳丈量中國的苦行行者,打算持續一輩子以徒步的方式生活,那是一種情懷;我在西邊喀什噶爾的老城區裡,遇見一對六、七十歲的外國夫婦,從瑞典一路騎自行車橫跨歐亞大陸來到中國旅行,那是一種情懷;我在雲南大理雙廊,遇見洱海旁最早一批的民宿經營者,即便如今汙染日益嚴重,環境不再友善,仍舊有著自己的執著與堅持,那也是一種情懷。
在中國,不可否認那些相信情懷,或者試圖擁抱理想的人,彼此總能在某條路上相遇。是二十歲出頭、騎著摩托車帶著整套婚紗,獨自出發旅行的女孩兒;是騎著自行車,後頭拉著一輛娃娃車,上面載著女娃的父親;是推著一部輪椅,從東北走到新疆,獨自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身障者;是牽著兩匹老馬,一路漫步到喀什噶爾的西班牙神父。還有太多太多的人,就在此時此刻,正在路上寫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
或許,我同許多的人一樣,出發前也曾對這趟旅行存在各種幻想,期待著它將替未來迎上各種美好憧憬;甚至,內心抱持一種,就此走上一條不凡的路、展開一場不同人生的可能。然而,走到最後才漸漸明白,無論是如何刻骨銘心的旅程,最終不過是平時生活中偶發性的短暫偏離。偏離以後,還是會回到原先熟悉的環境、做著熟悉的工作、見著熟悉的朋友、過著熟悉的生活。但旅行究竟會不會帶來什麼?或者能不能帶來什麼?我認為,它提供的是一種關於自己如何看待世界的選擇。
在蒙古草原上,牧民們並不擔心飛漲的物價,只掛心能否獲得溫飽的羊群馬兒。在青藏高原,藏民們不用擔心霾害汙染的空氣,只關心能否態度虔誠的觸及信仰真理。在新疆西域,維吾爾人們不用擔心堵塞的交通,只關心能否將生活過得淋漓盡致。從短暫碰撞以後的別離,使我體會出蕭紅於《生死場》裡所說的描述:「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無論是在鄉村、在城市;在大地、在海洋;是人們、還是動物,全都赤手空拳來到世上,最後再一無所有的返樸離開。由生到死的過程,忙碌的常態造成我們選擇的狹隘,甚至,忽略選擇身後所指向的,或許是千千萬萬種存在的可能。我們無意識重複「忙著生,忙著死……」的過程,也從未思考關於生死究竟的意義,就好似我們從未來過、從未停留、也從未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