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禮拜過去,我媽帶在身上的現金也差不多都用完,她不得不開始出去找錢。可能找朋友商借,可能靠打牌贏點賭金,或是去當別團牽亡歌陣的臨時工。
媽媽出去工作才知道,原來我父親在我們離開後就瘋狂地尋找我們。
北部做牽亡歌陣的人不多,圈子小,彼此都互相認識,所以也多少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媽媽就是透過同是做牽亡的朋友得知,父親三天兩頭就會跑去問他們有沒有人知道我們母女的去處。他們還說每回父親去的時候,總是兩眼睜得老大,眼睛裡布滿紅色血絲好嚇人,而且,他身上一定都會帶著用報紙包住的刀,所有見過他的人都叫我們一定要躲好。
當時的我雖然還小,但已經能感受到死亡威脅的恐懼。我很怕哪天媽媽出去工作時若是真的被父親碰見,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應該是為了安慰我們,媽媽總是說不用擔心,因為大家都知道父親是怎樣的人,沒有人會眼睜睜看著他傷害我們的。
媽媽的話好有力量,我總是相信她。要到將近三十年後我才知道,原來當時她比任何人都害怕。
再見,再也不見
是在我們逃離家過了幾年之後,我才又見到父親。
那個時候我已經十二、三歲,跟著三重一個牽亡歌團一起工作。團長是一對老夫妻,很知道我們家的情況,幾乎讓我寄養在他們家,平常有出陣頭的時候,我都跟著這對老夫妻和他的一雙兒女一起吃住,沒有工作的時候才會回家跟媽媽妹妹一起。平均一個月裡,我有一半的時間都是在老團長家裡度過,那樣可以為我們家再減輕一些經濟上的負擔。
那天,我也是跟著團長夫妻出陣。記得喪家是將告別式場的鐵皮棚架搭在一個四周都有鐵絲網圍籬的的籃球場內,我就在塗上綠漆白邊的球場上,踩著排練好的腳步,跟其他兩位牽亡歌舞者一起下腰、劈腿、翻筋斗,還有對著陌生人的靈堂焚香、祭拜、奠酒。
當時年紀最小的我另外還要負責燒金紙,在團長夫妻每一段唱唸暫歇的空檔,我就得走到鐵皮棚架外,靠近籃球場圍籬邊,將金紙放進金爐焚燒,那是要給牽亡過程中所請來的神兵神將的路費。
在將金紙點燃放進金爐後,我仍站著確認金紙有無順利燒盡,要是沒燃燒完全,金爐會冒出嗆人的濃煙,影響老團長夫妻唱詞唸口白。我有些出神地看著橘紅火光晃動,但眼角餘光發覺身旁的鐵絲網外站著一個人,他的視線投向我。
真實人生總是比虛構戲劇有更多的巧合與張力。我轉過頭看見的,正是我的父親。
如果當時不是隔著那道高聳的鐵絲圍籬,我不確定接下去的發展會是怎樣,但我非常慶幸當時有那道圍籬存在著。距離不超過一公尺,只有一網之隔的父親兩眼直盯著我,他的表情看起來既激動又疑惑,因為當時我臉上畫著濃妝,身上穿著牽亡歌陣演出的服飾,他或許沒能完全確定眼前的女孩是不是自己的女兒。